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五十一章 浪花退去

彈指間,海岸線上的浪花表達了對礁石的憤怒,對沙礫的眷戀,浪聲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靜,半眼碧海,半眼藍天。

范閑把她那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微澀笑道:「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比現在過得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願。身為一位南慶人,范閑並沒有多少機會去體味小皇帝的帝王心術和權術,但是這麼多年的私下交流與來往,讓他很清楚,北齊皇帝雖然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但是心志卻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異常冷酷無情。

也許龍椅確實是一個能夠把人變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這位女皇帝,自出生開始,便被當成一個男人來養,她成長的過程,是一種完全畸形的過程,時至今日,她沒有變成變態,而是變成了一個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壯志,格外不服命運安排的帝王,應該說北齊那位太后,實在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聯想到當年自己還以為後帝之間有極大的問題,想藉此楔入北齊朝政,最後卻是替這對母子打了一次掩護,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閑的心裡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對這對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來越濃。

「女人?」北齊皇帝雙手負在身後,面視身前的無垠大海,唇角泛起一絲譏諷,「這世間,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屬品,永遠處於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個女人,只怕會夜夜在被子里哭泣不止。」

范閑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很厭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錯。」北齊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如果朕的身體不是女子,又豈會被你要脅。」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暗想這位女皇帝的心,確實有些像無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權位家國為念,倒少了許多自己猜想中的柔美感覺。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就這樣並排站著,負手看海。身旁不遠處,穿著淡黃衣衫的司理理一手打著秀氣的小紙傘,微微蹲下,正在海邊拾著貝殼,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沒有留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范閑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邊,自己曾經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時白色的浪花自腳下升起。今日,自己又與北齊的皇帝並排看海。且不提時勢之轉移,時光之流逝,僅僅是這兩次看海,已經足夠說明太多問題。在這第二次生命里掙扎努力許久,自己終於在北齊南慶這兩個大國里,都擁有了旁人不可能擁有的影響力。

北齊皇帝面色冷漠,那雙直直的劍眉今日顯得格外平淡,清亮的眸子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覺,並不長的睫毛平靜地搭在眼帘之上。

「使團已經到了東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著前方開口說道:「朕必須承認,此次冒險南下,沒有獲取任何利益,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麼好失望的,至少你沒有殺死我,天下還沒有大亂。」

范閑看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淡淡幾分憐惜,就像那個瘋狂的夜晚里一樣,他見到她瘋狂哭泣之時。他知道這位女兒身、男兒心的皇帝,這輩子過得並不如何快意,輕聲說道:「你雖然是北齊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變已經註定的事實。」

北齊皇帝的聲音微微尖銳,用一種刻薄酸冷的語氣說道:「比如朕是個女人?」

范閑苦笑,心想怎麼又轉到了這裡,搖頭說道:「一個人是很難改變整個世界的,這和男女無關。」

北齊皇帝冷聲說道:「可是朕觀這三十年來天下最轟轟烈烈的失敗者,最驚才絕艷的失敗者,恰好都是兩個不甘命運安排,勇敢站出來的女子,你如何解釋?」

怎麼解釋?范閑完全無法解釋,因為那兩個女子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岳母,身為子輩,可以懷念,可以感傷,可以記恨,卻無法解釋。

他開口說道:「我母親的失敗,在於她過於仁慈,長公主的失敗,在於她過分多情。」

北齊皇帝靜靜地望著他,開口笑著說道:「其實原因比你所說的更簡單,只不過你不敢說罷了。」

是的,長公主且不去論她,當年那位可怕的葉家女主人之所以失敗,難道不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范閑自然不會在她的面前繼續這個話題,輕聲說道:「今日陛下離開,望在國內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於旁的事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在你成為南慶皇帝之前,永遠不要奢望朕會指望你什麼。」北齊皇帝說道:「這和信任無關,只與說話的力量有關……那一日,四顧劍帶著你我二人走遍東夷城,為的是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范閑嘆息道:「他帶我去說說過去,說說將來,看看東夷,加深感情,為的就是這個。」

「東夷城不是我大齊,也不是你南慶,這座城池太過特殊,四顧劍如果希望在死後,依然能夠保住東夷城的特質……」小皇帝轉過頭來,看著他,「便只能指望你能當上南慶的皇帝。」

范閑自嘲笑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兩端,進退兩難,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北齊皇帝轉過頭去,譏諷說道:「如果你真是庄大家那種聖人,不願天下黎民陷入戰火之中,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如今你盡你的力量修修補補,但對大勢卻根本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到頭來,最終只能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下場之凄慘,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應該清楚。」

范閑反而笑了起來,說道:「看來陛下您終於相信我有聖人的潛質了。」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因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個聖人之外,朕想不出別的原因,你會做這些事情。」

如果范閑只把自己看成南慶的臣子,一意替南慶一統天下,如今的東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齊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來的強手太多。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樣,疲於奔命地縫縫補補,將一切可能的禍事,都強行壓在監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當聖人,也沒有那個能耐當聖人。」范閑有些疲憊地低下頭去,說道:「我只是變得比以前勇敢了許多,願意在這一生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一些自己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北齊皇帝望著他笑了起來,說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不。」范閑很直接地說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的,自己的親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無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這個世上唯一有能力殺死我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殺死我。」

「為什麼?因為他是你的父親?還是說,因為他知道你的身後有神廟?」小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緩緩問道。

范閑笑了笑,說道:「陛下對神廟並沒有絲毫敬懼之心。」然後他便住了嘴,沒有再多解釋什麼,皇帝老子對五竹叔的忌憚,何必讓這些北齊人知曉。

「對於你先前那句話,我有疑問。」海風吹拂在北齊皇帝堅毅的面容上,沒有吹拂動並不存在的劉海兒,也沒有讓她生出幾分怯弱的感覺,「你認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來問你,如果做比較的那個人,是晨郡主,你還認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閑沉默,眼前浮現起慶廟的桌布,繪畫,上古的神話,那個躲在桌下啃雞腿的白衣姑娘,蒼山上的雪,初婚時的葯,馬車中的哭泣,慣常的沉默,忽然間心頭湧起強烈的歉疚感覺,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她的命當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書?」

「是。」

「你的子女?」

「不清楚。」

「范家小師姑?」

「是。」

……

……

「陳萍萍?」

一陣良久的沉默,范閑輕輕點了點頭。北齊皇帝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你真是一個古怪的人,對一個老跛子都如此回護,卻對自己的子女沒有捨生的勇氣。」

「他們年紀還小。」范閑雙眼中的神色有些空無,「感情這種東西,除了血脈之外,還有個時間培養的問題。」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說道:「如此看來,朕即便與你生個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閑思忖片刻後說道:「其實我們兩個是很相似的人,冷血,無情,只不過你是個女人,我是個男人罷了。」

「無情?先前你的言語險些讓朕以為你是個心懷天下之民的聖人。」

「四顧劍不是說過,聖人無情?」

「他沒有說過。」

「我不想爭論這個。」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後,說道:「你是朕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雖然朕並不是很喜歡那種感覺,但是朕並不介意替你生個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閑笑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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