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三十二章 閑來斬梅

獨馬舊車往東夷城裡去,柳絮漸平人龍漸聚,范閑和影子二人沉默看著這座大城內的風景,心緒有些不寧。影子或許是有些感慨,而范閑卻是被映入眼帘的一幕幕微微震動。

東夷城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佔地面積極廣,二人的馬車在城中行走了許久,竟還離預定的地點相差極遠,沿路只見各色建築紛雜其中,熙攘人群穿行其間,來自天下各方的貨物雲集此地,無數口音在大街上響起,無數穿著不同服飾的人們,在討價還價,用的還是一種范閑不怎麼熟悉的手語方式。

市井百態在這座以商而立的東夷大城內一覽無遺,范閑坐在馬車上往街上望去,竟發現沒有什麼商品是在這座城內找不到的。他忍不住在暗中讚歎了一聲,當此熱鬧繁華之地,由外地來的遊人,誰會忍得住不大掏銀子?

雖然南慶在二十餘年前便開始在泉州設置大型的商港,憑藉著內庫的龐大出產,生生佔去了很多海上與洋人貿易的份額,不止直接導致了州港的敗落平靜,也讓東夷城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但是東夷城畢竟乃天下商賈雲集之地,尤其是此間出海的船隊精通馭浪之術,與遠懸海外的那片大陸多有交集,所以貿易一直繁盛至今。

即便是范閑如今控制的內庫,如果要走海上線路,也不可能完全憑藉泉州出海,因為很多外洋來的冒險者或商人們,還是習慣經由東夷城進行交易。

這種狀態的改變,只怕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當范閑在大街上看到了十幾個洋人後,在心裡接受了這個觀點。當年坐鎮江南之時,洋人最遠也只肯到泉州,所以他竟是一個也沒見過。

「是不是覺得很稀奇?」影子在他身旁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洋人只相信東夷城,所以南慶人每次見到這些藍眼珠子的人,都會覺得不習慣。」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前世時自己也曾經是在留學生樓教過通宵麻將的牛人,怎麼會看著洋人便覺得古怪。

「洋人為什麼不信任我們南慶?他們頂多肯在泉州停駐數日,從來不願意深入內陸。」范閑輕聲問道:「北齊沒有合適的出海口,倒也罷了,可我朝在江南一地已經興修了三大港,尤其是泉州港已經修好了二十幾年,為什麼一直沒有完全奪走東夷城的地位?」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影子壓下笠帽,冷漠說道:「不過聽說二十幾年前,泉州水師與洋人的關係不錯,後來泉州水師出了事,把洋人也嚇走了很多。」

范閑挑挑眉頭,沒有再問什麼。其實今日入城這一路行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細細品味著東夷城與這片大陸格外不同的市井氣息,已經漸漸明了此中的原因。

東夷城一直能夠佔據天下商業的中心位置,關鍵就在於此地的民風性尚自由,商賈以利言行,大街之上,除了維持治安的城主府官員,根本見不到太多的官府人物——雖然還沒有機會去親眼看看貿易的具體流程,但范閑已經有了強烈的預感,東夷城的貿易基本上已經有了某種契約關係的雛形,不論是城主府還是劍廬,都應該不會去試圖控制商人們的行為,而只是擬定一個大概的市場條例。

與之相較,南慶江南一地雖然也是商業發達,但這種發達與繁華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基於內庫這個太過特殊的產物,江南的商業依託的是內庫獨一處的出產,所以完全可以由朝廷,或者說由自己定價,而極少浮動。

慶國江南的商業是一種由朝廷壟斷的商業,所以不論是當年顯赫無比的明家,還是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只是內庫下面的幾個承接方,如果朝廷要這三家死,他們就不得不死,因為朝廷可不會與商人們在意什麼契約神聖。

而東夷城的商業卻是根植於對等交易的基礎上,沒有勢力會像慶國朝廷那樣,可以很無恥地強行如何,也沒有誰能像范閑那樣,僅僅憑藉手中的權力,便能讓明家吐血三千升,虧損無數。

很明顯,對於商人們來說,這後一種繁榮要更可靠,或者說更長久一些,值得信任一些。東夷城就像是天下群商的一個聚居地,自治領,他們用自己的汗水或是狡詐,謀取著利益,生死在天,而不在皇權。

范閑的目光從一處大型商號的門口收了回來,心裡忽然湧起一絲荒謬的感覺,如果東夷城真的倒向了慶國,以皇帝陛下的強大權慾望,又怎麼可能甘心五十年不變?怎麼甘心自己治下的領土,有這麼多的商人不聽自己的使喚?

慶國強大皇權的光輝如果真的降臨到東夷城的頭頂,那這座繁榮自由或者暗中骯髒的大城,還能保持如今的活力嗎?

范閑與影子二人選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將馬車安頓好後,又走到了大街之上,匯入了人群之中。此時天色尚早,想要做的事情還不方便做,所以這兩個心內各有想法的強者,乾脆效起了女兒家情狀,在嘈雜的海濱大城內再次逛街。

東夷城之所以大,除了貿易量驚人引來天下群商之外,還因為此地會聚了各式各樣的奇人,比如當年的江洋大盜王啟年,甚至是更早一些的葉家小姐和她身旁的瞎子少年僕人。有奇人,自然有傳說,有傳奇,再加上四顧劍這個光彩逼人的名字,不知吸引了多少流浪無籍之人前來定居求活,多少北齊南慶的年輕人前來遊歷。

甚至遠在草原的胡人和北方的雪蠻,都曾經不惜萬里而來。如此年復一年,東夷城的人口越來越多,城池也便越擴越大……

看著大街上各種風格的建築物,范閑嘖嘖稱奇,暗想當年的外灘也不過如是,只是當年的外灘上多是西洋建築,此間東夷城的建築卻是大陸上的各式風格,北齊承自大魏的黑青飛檐,慶國的庄肅方正樓宇,草原上的圓頂拱屋,南詔的貼金雨箭樓……

據說當年,洋人的建築也曾經在東夷城風光一時,只是後來隨著老葉家的崛起,洋人的地位便一敗塗地,這片大陸上的貿易開始往凈入的方向走了。

這個原因很簡單,洋人要買的絲綢茶葉瓷器,他們做不出來,而他們當年賣的極貴的玻璃、鏡子之類的貨物,老葉家也能做出來,而且做得更好,賣得更便宜。

所以如今的海上貿易,海外大陸的王國們很是吃力,因為東夷城這邊已經不再需要他們的貨物,而要求他們必須用現銀結帳。如果不是十幾年前,傳說海外大陸在某處蠻荒之地發現了大量的銀礦,只怕他們早已經被東夷城這邊狡猾狠辣的商人,以及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老葉家掏空了國庫,再也無法支持他們國內貴族們的奢華需要。

聽完范閑的感慨之後,影子冷然說道:「洋人和我們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們的武力就像他們的法師一樣,看著好看,其實一點兒用也沒有,所以只有由著咱們盤剝,只是每年來叫叫苦罷了。」

聽著這話,范閑不由笑了起來,他還記得當自己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刻,便看見身旁的影子,像鷹隼一樣地飛了過去,秒殺了一位法師……

日頭微斜,東夷城熱鬧依舊,雖然商鋪們漸有打烊之意,但是各橫街當中的聲色犬馬場所,卻開始準備亮起紅燈。

「看完了嗎?」影子忽然開口問道。

范閑用手指輕輕拉了拉笠帽,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

他是一名來自異世的旅者,但在這一世當中卻無法做一位單純的旅者,當難得的半日東夷游暫時告一段落之後,范閑便要回到黑暗之中,脫離觀光的喜悅欣慰,重拾黑色的匕首。

影子微微傾頭,往右一轉,擦過一排賣秋刀魚的冰攤,消失在了一個小巷子中,那頂笠帽轉瞬間消失無蹤。

西方的落日失去了照拂東海的榮幸,更凄慘地被東夷城內地各式高大建築阻隔,化作了一片片的黑暗,范閑走了進去,掩去了自己的行蹤。

※※※

東夷城的城主府內一片燈火通明,雖然此時尚未完全入夜,尤有餘溫的夕光還照耀著城主府高高的屋檐,但府中的下人們早已點亮了燈火,似乎他們都有些害怕東夷城黑夜的到來。

南慶和北齊的使團再過數日便要抵達東夷城,所有人都清楚,劍廬里的那位大宗師,即將在這次開廬之後,決定東夷城未來的方向。但所有人更清楚,只要劍聖大人一朝故去,不論東夷城如何選擇,對於這些以自由商人之名而快慰的百姓們來說,都會是一場不知盡頭的黑夜降臨。

而所有這些人中,最緊張的當然是東夷城城主,因為東夷不論是成為南慶還是北齊的境外屬地,他這位名義上的城主,自然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之所以說他是名義上的城主,那是因為東夷城真正的主人是四顧劍以及劍廬,他只是坐享榮華富貴,代理執行簡單的行政工作。

城主大人憂心忡忡看著對座的中年劍客,幽幽嘆息說道:「雲大師,說句不吉利的話,劍聖大人眼看著便不行了,您身為劍廬首座,總要拿個主意才成。」

雲之瀾這位劍廬首徒微微低著頭,一直保持著沉默,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師尊自有分寸,城主大人不必過慮。」

「我即便不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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