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二十八章 戲至冬日

「殺人這種事情,你用嘴做,我卻是用手做。」范閑站起身來,看了他一眼,說道:「仔細想想,如果我殺了你,陛下會不會讓我給你償命。」

此言一出,賀宗緯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微黑的臉上漸漸現出羞惱的漲紅。

自入朝以來,他一路順風順水,極得陛下信任恩寵,下屬及同僚的器重尊敬,可就是面對著身前這位小公爺,卻是備受奚落,不堪得難以容身。

他如今已經是行走門下中書的大臣,朝野上下,除了范閑,還有誰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敢赤裸裸地用生死威脅他。可是賀宗緯也知道,面對著范閑,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且不說什麼聖眷之類的廢話,單說對方與陛下間的血緣關係,這就是自己這名臣子永遠無法企及的事情。

賀宗緯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小范大人對自己有如此強的敵意,滿朝文武都有些看不明白,如果說是當年林相爺倒台之事,但那是長公主一手操控,其時賀宗緯只是一枚小棋子,尚未入朝,而且事後都清清楚楚,這些都是陛下的旨意,如何怪得到自己的頭上?

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小范大人對自己的敵意究竟是如何生成?有些時候,賀宗緯半夜夢回,便會覺得被窩裡冷濕一片,他在朝中過得風生水起,卻知道範閑一直在背後冷冷地看著自己,被這樣一位陰冷的權臣注視著,滋味著實不好受。

如果依理論,賀宗緯明知道範閑厭憎自己,他便不應該對范家小姐再有任何想法,只是他總以為陛下的旨意勝過一切,他也想借這門親事,向范閑表達自己的心意,同時能夠疏緩一下彼此間的關係,如果真成了小范大人的妹夫,那便應該不用時刻擔心背後那雙冷冷的目光了吧?

但讓賀宗緯勇於向著這門婚事奮起直追的最重要原因,還是因為他一直對范若若心存渴慕,這個念頭從五六年前開始,一直持續至今,未曾稍弱。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單身未娶,就如世子弘成一般,其實兩位男子未娶的原因竟也是一模一樣。

然而他終究不了解范閑,不知道範閑厭憎他的原因,便是因為當年在一石居下看出了此人對若若的狂熱眼神。

真是無故生罪,可憐了哉。他內心深處的那點兒渴望,今天終於被范閑很直接的話語,擊成了一地玻璃心。

……

……

范閑說道:「你不要再來醫館了。」

賀宗緯的心臟碰碰地跳了起來,要讓他放棄范家小姐,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此人品性雖然一般,但在情之一字上卻是情根深種,有些痴氣。

「明白小公爺的意思。」賀宗緯站起身來,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憤怒,盡量平靜說道:「明日我便入宮,面稟陛下,推了這門婚事。」

范閑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宮裡指婚的旨意未出,哪裡需要你去推?你的小心思不要想著瞞過我,在陛下面前去哭訴一場,委委屈屈地說配不上范家小姐,一個字兒的壞話也不會說我。但陛下一看你這副模樣,就知道我又欺負你了。」

「我范閑欺負誰,誰便紅,這就是如今的情勢。」他看著賀宗緯自嘲一笑說道:「想借著這件事情,讓陛下更憐惜你的忠誠?」

賀宗緯終於壓抑不住心頭的怒氣,冷冷地看著范閑,說道:「公爺究竟想我怎樣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你非要逼死一位大臣才甘心。」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范閑微諷看著他,「大前夜,胡大學士親自上府來替你說和,昨夜,前集賢館大學士曾文祥,你當年的私師,攜著潘齡大學士,也來替你鼓吹。賀大人如今風光正盛,三位大學士出面保媒,我區區一個監察院提司,哪裡敢逼迫你。」

聽到這句不咸不淡的刻薄話,賀宗緯難以壓抑心頭的怒意,沉聲說道:「敢請教小公爺,我究竟有何處做錯,得罪了你?」

范閑微嘲一笑,說道:「我不待見你,這便是你的錯了。」

「小范大人,宗緯乃是陛下的臣子。」賀宗緯怒極反笑,冷冷說道:「您即便權傾朝野,但也只不過是陛下的臣子。當街威脅朝廷命官,不將陛下放在眼裡,難道你就不怕陛下一道旨意下來,收了你所有權位?須知為人當謹慎,行事莫囂張。」

范閑也不動怒,只是安靜地站在他對面,輕聲說道:「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三年前,二皇子曾經在抱月樓的茶鋪里,也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但不要忘記,如今他在墳里躺著,而我在外面。」

說完這句話,范閑便離開了酒樓。該對賀宗緯說的話,該對此人表示的態度,他已經做到位了,至於對方肯不肯接受,那是對方的問題。

※※※

回到范府,果然看到若若正在婉兒和葉靈兒的包圍之中,輕聲說著什麼,神色大不自然,而把她搶回府的李弘成,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離去,並不在府中。

看著范閑回來,林婉兒望著他使了個眼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大概也是對於小姑子的婚事,鬧得滿城風雨,大感無奈。而葉靈兒只是看了范閑一眼,卻沒有如范閑預料那般,衝上前來,質問他這個做兄長的,怎麼連這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到。

看來愛情果然令人溫柔啊……范閑沒有問王十三郎在哪裡,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對妹妹招了招手,兄妹二人進入二號書房之中。

「弘成是不是怕我揍他,所以先跑了?」范閑和妹妹二人相對而坐,輕聲問道。

范若若臉上羞紅之色微作,畢竟在大街上與一個年輕男子同騎,確實是件極羞人的事情。平靜了片刻後,她輕聲說道:「王府有事,他先走了。」

范閑在心裡暗暗點頭,本來擔心妹妹生氣弘成的孟浪舉動,但看來還好,如此看來,李弘成的兵痞手段,倒不見得是什麼壞事。

范若若忽然醒悟過來,怔怔地看著范閑,說道:「哥哥剛才也在?」

范閑一窒,笑道:「這事兒傳得快,滿京都都知道世子回京,正在和賀大人搶媳婦兒,我當然知道。」

「弘成也盡胡來。」范若若面色微怒,說道:「醫館那裡還有那麼多病人等著診治。」

「那些事情稍後再說,世上病人不可能斷,你一天到晚也不可能全部救治。」范閑望著妹妹,嚴肅問道:「我知道賀宗緯這些天時常去醫館,我要問你一句話,你對陛下的指婚,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范若若未經思考,平靜說道:「妹妹現在還不想嫁。」

這幾日賀宗緯一直去醫館非示威靜坐,表現得足夠溫文爾雅,誠心摯意。范若若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女子,當然也知曉最近有自己有關的八卦,也知道兄長正在為這件事情煩心,自然會與賀宗緯講清楚。只是賀宗緯依然不屈不撓,發揮不怕燙的死豬精神,又戴了一個真摯的面具,范若若也不好學思轍那樣扛起掃帚趕人。

「好,不想嫁那就別嫁。」范閑臉上的平靜也不是裝出來的,「你知道我這個做兄長的看似溫和,實際上有些霸道。我不喜歡賀宗緯這個人,即便你答應嫁給她,我也要棒打鴛鴦。」

范若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低聲咕噥道,當年小時候還說什麼戀愛自由,如今卻只知道霸道。

她卻哪裡知道,在二人幼年時講鬼故事的時節,真實年齡比她大十幾歲的范閑,早就自然而然有了帶閨女的感覺。

自家閨女要嫁人,哪有當父親的人會信奉什麼戀愛自由的鬼話——慶國沒有,那個世界沒有,整個宇宙都沒有。

一席話後,范若若沉默了起來,兩隻手攥著衣角用力地搓揉著,緊張而複雜的情緒,讓她與這世間旁的女子並沒有什麼兩樣。許久之後,她忽然嘆了口氣,望著范閑幽幽說道:「哥哥,我是不是很任性?」

如果放在別的權貴府中,甚至是放在這天下任意一處所在,范若若對自己人生婚姻愛情的選擇,都會顯得格外不一樣。她先是拒絕了靖王府的聯姻請求,逃離了京都,在苦荷門下學藝數載,如今又拒絕了皇帝陛下的第二次指婚。

抗旨拒婚,在封建皇權的社會裡,當然會給自己的家人帶來很多的危險與不便,為了自己的人生,而陷家人於不安定之中,只怕所有人都會認為這種做法,是一種極其任性而不負責任的舉動。

但范閑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那個人,唯一的那個伏波娃,看過性政治的男人,所以他從來不認為妹妹的決定,有絲毫需要批評的地方。

很多年前那個姓葉的女子或許也看過,但她畢竟已經離開了,所以如今便只有范閑一個人很強硬地站在人世間,以支持妹妹任性的方式,來回味或者說是追憶那個結婚並不需要長輩點名的美好世界,那個至少在某些方面更平等一些的美好世界。

「你傻了?」范閑的臉色冷了下來,嚴厲說道:「從小我就教你,自己的幸福大過天,除了真心愿意的事情外,沒有任何事值得我們做任何的犧牲或是讓步。忠孝之道是要講的,但在你我自己的幸福面前,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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