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十一章 三天

范閑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終於漸漸明白了人世間的一個道理,或許任何事都是命中注定,前緣切切之事。朵朵的身世看似離奇,但細細想來,也只不過是苦荷大師數十年前偶一動念罷了,只是這一個念頭卻飄飄渺渺地落在了後世,落在了自己面前,落在了面前這片草原之上。

不需要去考慮海棠為什麼能夠讓北方部落的百姓相信她王女的身份,不需要去考慮她在兩年前是怎樣做到這一切,苦荷大師臨終前既然將這個變數拋了出來,當然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苦荷瞞過了他的兄長,留下了喀爾納王庭的一方血脈,怎麼可能不留下些信物之類的東西。

關鍵是……

「你的父母……?」范閑看著海棠那張難得一見惘然的面龐,輕聲問道。

海棠抱膝未動,心裡卻是感受到了這個男子的情意,他沒有問草原上的事情,沒有逼問自己,卻是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帽子下姑娘家的臉顯得有些落寞。

范閑沒有繼續問這個問題,關於海棠的父母,那一對喀爾納最後的貴族怎樣離開這個世界,是不是苦荷暗中下的黑手,已經不重要了,想必海棠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師尊與那種角色聯繫起來,只是她的心裡一定會有所猜測。

「師父臨終前對我說了這些話,便讓我自己選擇究竟應該怎樣做。」海棠看著湖面上的水鴨子,眉頭漸漸蹙在了一起,不知為何,那些水鴨子不再在暮光中戲水,而是有些畏怯地往湖旁不多的水草叢裡躲去。

「你的選擇是聽從了他的建議,回到了部落,然後來到了草原。」范閑低頭想著,松芝乃是喀爾納王姓,只是這個部落早在數十年前就被戰清風大帥屠殺乾淨,所以天底下沒有誰想到松芝仙令這個名字與胡人間的關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惜,望著海棠說道:「如果你要替母族復仇,也應該向北齊進行報復,何必針對我們大慶?」

「復仇?我很少想這些幾十年前的事情。」海棠抿了抿帽檐下探出來的髮絲,看了范閑一眼,輕聲說道:「就像你一樣,我們都很清楚,仇恨這種東西,往往是洗也洗不幹凈,我只是去看看,那些與我同根同源的人們究竟是在怎樣生活……安之,胡人其實也是人,他們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這一路萬里南遷,沿途不知死了多少人,部落里的女人孩子,難道他們就不該活下去?」

「至於大齊……」她低頭自嘲笑道:「師尊雖然點明了我的身世,卻將天一道給了我,我如今還是大齊的聖女,如果真想禍害大齊,我何至於要跑到草原上來。」

「我只想讓這些部落里的人們,能夠有一個安穩的國度可以生活。」海棠盯著范閑的眼睛,「所以我想幫助速必達一統草原,結束草原內部連綿不絕的傾軋,給這片草原帶來和平。」

「和平?」范閑的聲音一下子寒冷起來,「草原的統一與和平,必將導致日後與大慶之間的全面戰爭,這就是你所期望的將來?」

「我會制衡速必達。」海棠低著頭。

「幼稚。」范閑輕聲說著,話語里的味道,像極了定州城內李弘成痛斥他時的嘲諷,「君王的野心,永遠不是你我所能制衡得了的。」

「那你說我該如何做?難道眼睜睜看著慶軍日漸西侵,終有一日佔據整個大草原,將胡族的子民屠殺乾淨?」海棠的眉頭皺了起來,「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力,難道你還認為胡人和中原人的命貴賤有別?」

「貴賤自然有別,與我親近的人,他的性命自然是珍貴的。」范閑毫不退讓,說道:「你只想著胡人如何生存,有沒有想過我慶國在西涼路上的屯軍百姓?一路西行,我不知看見多少房屋被焚,婦孺被殺。」

「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和平,那我會把這一切毀掉。」范閑眼睛微眯,盯著海棠的臉,「這是千年而成的仇恨,我們這一代人根本沒有辦法消除……你站在草原王庭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慶國退讓,但我站在慶國的立場上,自然希望草原上繼續混亂下去。」

海棠站起身來,微微抬頭看著范閑,說道:「你來草原已經有十幾天了,想必也查清楚了一些事情,那你為什麼不回去,還在這裡等我作甚?」

「我要確認你所起的作用。」范閑的面色有些蒼白,說道:「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想過,其實你一直還是將自己看作北齊子民,根本沒有把自己看成喀爾納的王女。美其名曰,替草原尋找一片生存的空間,其實……還是為了北齊的後方安全,替北齊拖住我那位皇帝老子的腳步。」

不等海棠開口,范閑一挑眉頭,阻住了她的說話:「這是下意識里的行為……說到此點,我不得不佩服苦荷大師。」

他憐惜地看著海棠:「你是聖女,你是天一道自苦荷之後,最出色的人物,但你的一生,似乎也和我一樣,都被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控制著,你的任何一步選擇都落在他的計算之中,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苦荷都在利用你,保存他那片大齊王朝。」

苦荷養了海棠近二十年,太了解自己的女徒了,對於海棠知曉身世後的決定早已計算得清清楚楚,知道不論海棠怎樣選擇自己的道路,都會按照他的布置,給予慶國很痛的一擊。

海棠的面色越來越落寞,這兩年在草原上協助單于速必達,著實耗損了她太多的心神,今日在湖畔被范閑直接揭破了她皮袍下隱藏的心思,那一絲她自己都在迴避的心思,才讓她發現……

「我們都不是聖人,我們根本無法做到將天下之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如果說我是陰險的,其實你也是自私的。」范閑微嘲笑著說道:「你用西鬍子民的性命,去拖延我大慶鐵騎的步伐,倒是對北齊有利,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草原上的子民,難道真的需要一個強大的王庭,需要向東邊進軍?」

「苦荷真的很厲害。」范閑閉上了雙眼,緩緩說道:「雖然他最終敗於陛下之手,但他即便死了,也給我大慶帶來了這麼多麻煩……不得不說,戰家這兩兄弟,實在是人世間最頂尖的人物。」

慶帝一生南征北伐,難得一敗,唯一一次完敗,便是當年慘敗於大魏朝大帥戰清風之手。

沒有想到戰清風死後數十年,苦荷臨死之前,又在慶國的西邊埋下了一顆地雷。

「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海棠並未動怒,靜靜站在范閑的身邊,說道:「只是在很多項選擇之中,我挑選了一個對於草原,對於大齊來說,最好的道路。」

范閑當然知道海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刻意想要激怒對方,此時眼神漸漸寒冷了起來:「那我呢?」

海棠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先前也說過,我們不是聖人,不可能將全天下的子民放在平等的位置考慮,如今是你南慶劍指天下,北齊東夷都在風雨飄搖之中……如果你奢望我考慮南慶的利益,是不是有些荒謬?」

「荒謬?」范閑盯著海棠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這個姑娘家最深的心底,幽幽說道:「幾年前在上京城的酒樓上,我身為慶國監察院提司,與你達成那個協議,是不是也很荒謬?」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也對,我本是南慶權貴,卻要將臉抬起來,讓你扇一個耳光。明明我大慶鐵騎將要踏遍天下,我卻要和異國聖女,達成什麼協議……太平?狗日的太平。確實荒謬,我這個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很荒謬的事情。」

種田喝酒聊天便定了這天下二十年,憶當年上京城中二人把臂同游,樓中共醉,園中瓜架下共話,於無人知曉處,北齊南慶最出色的兩位年輕人,定下了一個在世人看來幼稚,在他們看來,卻是格外清美的目標——天下無戰。

這樣幼稚的協議,卻因為參與這個協議的兩個人,而顯得近在咫尺,隨時可能變成現實,因為這兩位年輕人在各自的國度中,擁有極大影響力,如果時勢不變,老人漸漸退場,日後的江山,本來就是這兩個年輕人掌下之物。

而如今數年時光一轉即過,天下大勢早已因為大東山之事的爆發,而產生了急劇的變化。世界在變,人也在變,二十年遠遠未到,范閑和海棠便似乎再也無法種田喝酒聊天了。

「我不甘心。」范閑的臉色發白,眼睛卻愈來愈亮,「我離開澹州已經五年,這五年里,沒有人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只有你知道……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協議冒了多大的險,吃了多少虧,幫了你們北齊多少。」

他盯著海棠的眼睛,沙啞著聲音說道:「這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我不惜冒著千年以後被人指責為賣國賊的風險,是為了什麼……而你,卻不聲不響地跑了,來到了草原,開始在我的背後捅刀子。」

「我不甘心。」范閑的眼睛漸漸寒冷了起來。

海棠看著范閑的臉,聽著他幽幽的話語,不知為何,心像被刺了一刀般,生生地痛了起來,痛得她臉頰發白。

「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牽連到你。」海棠怔怔地望著他,覺得面前這男子的痛苦,似乎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些刀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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