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章 父與子的下半卷

御駕緩緩而至,平穩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戰亂慌張故,今日官道未曾鋪黃土,灑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雙腳依然沒有任何遲疑,堅定而穩定地從明階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邊的土地上。

皇帝將手從姚太監的肘部挪開,平靜的目光緩緩掃過四野,數千臣子將士跪於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里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響的山呼萬歲聲中,皇帝的目光自遠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處,掠過胡舒二位大學士,掠過一身戎裝的大皇子,掠過緊張而微喜不安的小兒子,最後淡淡然落在范閑那張英秀逼人的面龐上,注意到這小子的臉上帶著一抹極濃重的疲憊。

皇帝的唇角微翹,帶著一抹歡喜味道,似是在內心深處越來越喜歡這張漂亮的臉了,但他的眉頭馬上皺了皺,因為發現范閑受了不輕的內傷。

明黃龍袍一展,皇帝平伸雙臂,平靜而霸氣無比地對著前方的原野。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停歇。

如果沒有人敢看皇帝,那這幾千人從何知道皇帝的動作?

從下車開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范閑的身上,范閑覺得渾身不自在,偏生低著頭,不知做何反應,只聽著山呼萬歲聲後,陛下的雙腳漸漸向自己這行人行來。

臨走到范閑身前時,皇帝忽然轉了方向,沒有再看范閑一眼,很鄭重地扶起了舒蕪以及胡大學士。他雙手握著舒老頭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種和緩而堅定的語氣說道:「老學士受苦了。」

舒蕪心頭一驚,面露惶恐。胡大學士也是連稱不敢。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緊接著,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對於這位自己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的大兒子,皇帝的心情有些複雜,表情卻是一片平靜。

接著,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輕輕在最小兒子的頭頂撫摩了一陣,目光望著四野忠於自己的臣下們,沒有說一句話。

然後他轉身而回,往御駕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這便完了?不是說天子回京的儀式走完沒有,而是說……護國首功之臣,澹泊公范閑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陛下怎麼一點兒表示也沒有?

舒蕪和胡大學士互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眼中的迷惑不解。范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站起身來。

「起來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來?」

臨登御駕時,皇帝淡淡然往人群里拋了一句話。雖然這句話沒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范閑說的,而且看似冷漠,實則卻是內里夾著几絲親近。至於這話里隱著的別的意思,卻只有范閑能聽的明白,陛下已經認可了自己的能力與忠誠,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況下,自己也能夠在這朝廷里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范閑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膝上的泥土。按理論,陛下尚未登車,自己這個做臣子的,不能夠清理儀容,然而不知是從何處來的衝動,讓他的右手在膝上撣了一撣,拂去幾抹塵土。

這個小動作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卻讓臨上御駕的皇帝身形略微頓了頓,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陛下的那句話。

「安之上車來。」

大臣們又開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陷入震驚之中。先前陛下未親自扶范閑站起,讓眾人有所猜測,誰知緊接著陛下竟給了小范大人如此殊榮。隨陛下御駕入京,這是何等樣的榮光,便是當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過。

聰明的大臣投往范閑的目光便熾熱起來,只是這些大臣顯得過於聰明,或者是過於自作聰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的身上,因為眾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亂之事,絕對沒有好下場,原初眾人以為,慶國江山未來的主人,便是這位年幼的皇子,但看陛下今日的態度……

之所以說這些大臣們自作聰明,是因為他們在不合適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適的態度。而胡舒二位大學士,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陛下的那句話。這便是極品大臣與大臣之間的差距。

范閑嘴裡有些發苦,但總不能逆了聖旨,走到了高高的御駕之旁,走上去掀開黃簾,站在了陛下的面前。御駕雖高,卻依然無法讓一個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的身前被迫低著頭,就像天底下其餘所有人一樣。

「坐。」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頷首說道。

范閑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對面,看著這位已有一月不見的皇帝老子,心情漸漸複雜起來。往年裡這位君王雖然也有極光麗厲害的一面,但遠不如今日的皇帝陛下可怕——皇帝依舊平靜著,但卻像是一片無底深淵般,蘊藏著力量。這種感覺令范閑有些心悸,看著那兩道劍眉,那雙平靜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卻的心思。

君王的王道霸氣,不是從他的外貌體態呈現,而是從手段與結果在史書上呈現。能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能安排出如此的大局,如此厲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間大陸第一人。范閑明白了這個事實,也只有接受這個事實。

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低頭看著二位大學士呈上來的各路緊急奏章,沒有理會范閑對自己的觀望,哪怕這種臣子對皇帝的觀望極不禮貌且犯忌。

御駕緩緩動了起來,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他低著頭,皺眉看著這些東西,忽然開口說道:「三年。朕的大慶還需要三年時間。」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並沒有抬起頭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范閑清楚陛下說的是什麼意思。經歷內部叛亂,且不說京都受損嚴重,朝政混亂不堪,僅是軍方內部的攻擊,便已經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軍心此時已然不穩。另外東山路一帶官員牽涉及眾,雖然陛下已從江南擇良吏前去接替,但對民生的影響定然極大。

收攏軍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這次大亂的心理影響,至少需要一年,而真正要從財力物資民心各個方面做好大型戰爭的準備,慶國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想必在陛下心中,這一次統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後一次北伐。被那二位大宗師生生阻止了二十餘年的歷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車窗外的天光從玻璃格子里透了進來,不停地往後拂走,在這對父子的臉上灑下無數的玻璃亮花兒。皇帝依然低著頭,說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你當初曾經寫過的句子。不過你不要奢望朕會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個年輕人為何要急著拂衣而退?」

皇帝的眼睛看著奏章,這番話似乎是無意說出,范閑的心裡卻是咯噔一聲,不知如何言語。事了拂衣去,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御駕前下意識里的拂塵土動作,竟讓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異常堅決無情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試探。

他苦笑一聲,也不敢有絲毫遮掩,直接說道:「打仗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擅長,還是安安分分地替朝廷掙些銀子。」

范閑的心裡另有打算,便搶先把話說的通透。誰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辭官就不要想了,若你還懼人言,削權的事情,朕自會做。」

范閑心裡叫苦,皇帝的這句話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慶國京都謀劃,他當然不願意被削權,監察院是他手中最厲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開了口子,自己拿什麼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談條件?

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大東山上的真相,此時在馬車裡也不敢開口去問。倒是皇帝先開了口,詢問起京都這些日子的具體情況,雖然這三日內,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駕所在不停地發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陰私,許多事情,只能由范閑親口向皇帝稟報。

范閑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來,從他離開大東山開始,到他化裝成賣油商人進入京都,再到後來與大皇子定計,突襲皇宮,再到最後的葉家出手,他講的有條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願意聽到的細節。

范閑稟告之時,皇帝已經又低下頭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著陛下的神情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不論是長公主的死訊還是老二自殺的消息,都沒有讓皇帝陛下如鐵石般的面容,有絲毫顫動,只是在稟報太后病情時,皇帝抬起了頭來。

「太后還有多少日子?」

「太醫院看過了……老人家體衰氣弱,又經歷了這麼大件事情,受了驚嚇,只怕……」范閑欲言又止,心中對冷漠的皇帝卻有一絲惡毒的想法,太后可是被你嚇死的,您這位孝順皇帝該如何做呢?

「太醫院?」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說道:「那些廢物有什麼用,你就在宮中,難道不知道詳情?」

范閑微黯說道:「確實非人力所能回天。」

……

……

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和拱衛下,皇帝的御駕入了京都,順著闊直的天河大道,進入了皇宮。沿路上那些剛剛遭受兵災的百姓們,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悲傷或是膽怯,喜悅迎接皇帝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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