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薑漸漸淡去

絕望的太后沒有說出范閑想知道的答案,顫抖著雙唇,困難地閉上了眼睛。范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心中沒有什麼太多異樣的情緒。這個結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這樣的深夜中,能夠與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實則心思狠厲的婦人,進行這樣一番對話,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馬上便要返京的時節。

其實慶國太后還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蠍,幾十年里,她並沒有利用皇帝的孝順和手中的權力,傷害太多人,做出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除了葉輕眉那件事情。然而不知為何,對於范閑來說,這位老婦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關聯,比她試圖殺死自己還要難以容忍。

更何況這位老婦人其實一直仇恨他,直到懸空廟事後,皇帝認可了范閑的身份,她才在念堂里裝模作樣的誦了些神,送了一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對於自己欣賞的人,難以威脅到自己的人,范閑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大度和風度,但對於有能力威脅自己的太后,他絕對不欣賞,當然也不會表現出一位孫子的孝心和溫柔。

陛下回京後知曉京都發生的一切,不管他能不能體諒范閑夜突皇宮的不得已,劍指太后的無奈,范閑都不會給自己留下太多致命的缺口。他緩緩地用雙手在太后的手臂上推拿著,真氣送入她的體內,助她體內那粒藥丸緩釋的藥性逐漸加快,讓她的絲絲生機逐漸散發。

很小心地做完這一切,太后重新變成了不能言不能動的人,此時即便是眼神也變得黯淡茫然起來,就像是老人臨死前的痴呆。

從乾淨利落保險的角度上出發,范閑應該趕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讓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但他不敢冒這個險,去賭皇帝的心。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她的死亡便不用由范閑負責,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閑監國的寥寥數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講道理的怒火。

刻意放大聲音勸慰數句,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一會兒,范閑走出了含光殿。對前殿處的宮女嬤嬤們微微點頭,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階上,看了遠處的東宮一眼,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再做什麼。

……

……

在燈火通明的皇宮門口,范閑看到了匆匆趕來的靖王爺。這位王爺今天終於不再作花農打扮,而是正正經經地穿起了王爺的服飾。靖王爺與范府向來交好,京都動亂之時,全依靠靖王爺的身份,才成功地將父親藏在了府中,范閑對這位王爺心生感激,趕緊迎了上去,深深一拜。

他知道這位一直不肯入宮的王爺,今夜卻匆匆前來的原因。宮中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整座京都的官員百姓都知道,太后因為太子長公主叛亂一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圍,受了些驚嚇,又患了風寒,卧於床上,只怕沒有幾天時日好活。

靖王爺雖然常年扮作花農,不願意與自己的母后親近,但他畢竟是皇太后的親生兒子,聽到這個消息,當然要急著入宮。他看著身前這個面相俊秀的晚輩,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了范閑兩眼,卻沒有說什麼。

范閑表情平靜,他已經明確告訴靖王,太后已經沒有兩天。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后的急火攻心與太子並沒有太多關係,但他也不擔心靖王爺會看出自己在太后身上做的手腳。一些側面的消息證實了靖王也會武功,可如果今夜連靖王都瞞不過去,更何況是馬上便要返京的皇帝?

「皇兄……還活著?」靖王嘆完氣後,問道。

范閑點了點頭:「在太平別院處,見著陛下給長公主殿下的手書。」

靖王的臉部表情很複雜。這位皇室第二代的子弟,從來沒有摻和到任何政事之中,卻也知曉這次京都謀叛牽涉得何其廣遠。而陛下依然生存的消息,讓他很清楚地猜測到了一部分真相。他微諷說道:「皇兄好大的心胸,好厲害的手段。」

靖王旋即想到一人,微微皺眉問道:「她如何?」

范閑知道他問的何人,面色凝重應道:「已經辭世,如今在府中。我不知如何處理,請王爺……」

靖王爺面色微慟,截住他的話,有些無力說道:「你如今是監國,都由你處置吧。」

心憂母后病情,他沒有與范閑多說,只是交待了一下范尚書的情況,便在幾位太監的帶領下,往含光殿的方向疾走。范閑從王爺口中得知父親已經安然歸府,心下稍定,旋即想到府中還有一大攤子麻煩事情需要處理,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有太多的官員死去,陛下還沒有回來,整個京都一片混亂。各部衙門還沒有官員回值,太常寺更是尋不到人跡,長公主的後續問題,只好留待以後解決。

葉重在解決掉太子問題之後,親自領兵出京,於原野之上會合定州趕來的後續部隊,開始追擊那些已潰的叛軍殘兵。大皇子親領禁軍值守皇城,也不可輕離。舒胡二位大學士正在御書房內處理一些緊急的公文。范閑看來看去,自己雖然是個臨時的監國,可是卻成了孤家寡人,手上沒有人,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好在京都府孫敬修在投誠之後,堅決執行了自己的職司,在監察院的協助下,正在努力地維繫著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

逃難的百姓在白天的時候,已經通過了宮典控制的正陽門出了城,其餘留在京都的百姓,則開始依天命地苦苦候著平定。深夜的京都恢複了安靜。白日里四處作亂點起的火頭,也漸漸熄滅,只是有幾處地方,還在閃著火光。

范閑站在宮門前的廣場上,看著青石板上的破石痕迹,和那些還未來得及洗去的鮮血痕迹,微微發怔。荊戈那一批黑騎,以及在正陽門前進行伏狙的監察院密探死傷慘重,僥倖生還的人們,此時已經被送到了監察院的方正建築中醫治。

他相信自己三處師兄弟們的醫療水平。太醫院的太醫們也在臨時徵調的民宅里,為禁軍和定州軍的傷者進行包紮。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

遠方東北角,有軍士在沉默地搬運著屍體,於黑暗中堆成小山,看上去陰森無比。今夜此時,根本來不及將這些屍體運出城外埋葬。

范閑看著這一幕,從懷中取出一粒藥丸送入唇中,沒有喝水,生嚼了兩口便咽了下去。不是麻黃丸,而是正常的療傷藥物。他咳了兩聲,用袖口抹去唇邊的血絲,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真正的戰爭,看著一幕一幕壯烈慘淡的場景,發生在自己的眼前,終於明白了小時候挖墳賞屍,並不能將自己的神經鍛煉到太上無情的地步。

他在內心深處再一次對自己說:這個世界,沒有好戰爭,沒有壞和平,慶曆五年與海棠之間的那個協議,他一定要做下去,哪怕會面臨一個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強大敵人。

「慶余堂應該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了。」范閑心裡想著。為了事後不引起懷疑,自然四周的民宅也要隨之遭殃。而兵亂起後,不知京都多少民宅會被燒毀搶光,想必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正在這個時候,一騎自西北方向疾馳而來,驚動了剛剛安靜不久的夜。皇城上下的人們都警惕了起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禁軍們勉力抬起了手中的兵器,直到他們注意到來人穿著監察院的官服。

范閑的眼睛眯了起來,看著馳到自己身前的下屬,一言不發,眼神里卻已經帶了濃重的詢問意味——來者是啟年小組的成員,由王啟年一手挑的人,對他的忠誠毫無疑問,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著藤子京的動作,以防慶余堂老掌柜們出京之時,遇到什麼樣的危險。

而此時,這名下屬急馳而來,明顯是出了什麼問題。

監察院官員看著范閑的眼睛,壓低聲音稟道:「出了些意外。」

四周沒有什麼閑雜人等,范閑很直接說道:「說!」

這名官員看了四周一眼,小心說道:「點火很順利,混入逃難的人群出城也沒出問題,但留在原地的兄弟才發現已經驚動了原地的眼線,只是不知道這些眼線是誰的。」

是誰的?范閑當然知道,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線。這些老掌柜腦子裡的東西太寶貴,宮中肯定有一組專門的人員負責監察,就算是京都發生了叛亂,這些人也一定會潛伏著。

「我手頭攏共沒幾個人。」范閑盯著他寒聲說道:「就給了你二十……你居然還解決不了這些問題!」

那名官員低著頭,不敢做絲毫辯解,說道:「對方手底子硬,被他們跑了三個。」

范閑不再責備這名官員,因為此事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所以進行得十分隱晦,準確來說是他在冒一次大險,本身的計畫就有許多漏洞,執行起來,當然會十分不順利。

官員抬頭看了他一眼,用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說道:「跑了三個,我們後來追上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還有一個人給大人您留了一句話。」

這句話有些難以明白,在邏輯上完全不通,跑了三個宮中的眼線,怎麼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范閑的心裡咯噔一聲,問道:「什麼話?」

「那人說……家裡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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