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眼瞬間之無間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或許很長,或許只是一瞬間,上溯三十載,近看三兩年。四周被真氣震碎的木板碎屑,桌椅殘片,簌簌落下,血水滴嗒。范閑緩緩地抽出鋒利的劍,劍身與血肉的摩擦,發出十分凄惶的聲音。

葉重鬆開了那雙鐵手,宮典咯著血站著了身體,秦老爺子圓瞪雙目,身體泡在血水之中,箕坐於牆壁之下,死未瞑目,雙手虛張,似要抓住一些什麼東西。

這位慶國軍方的元老人物,終於死透了,死在了慶國開國以來準備最久,隱藏最久的一次陰險謀殺之中。

范閑沒有受一絲傷,但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發冷,抬起頭來,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看了右手邊沉默的宮典一眼,看著這個自己十六歲入京後,遇著的第一位侍衛大臣,像看著一個怪物一般。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了葉重一眼,重重地看了葉重一眼。恰在此時,葉重也正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相交,沒有什麼火花產生,卻各自帶著一份了悟,洞然……以及試探。

范閑知道自己的賭博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完全成功——在皇城之上之所以敢賭,不是因為他已經掌握了什麼內幕,而是當時摁住太后腳時,想到澹州祖母的那句話。

陛下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陛下心志之強大,非凡人所能想像,陛下沒有弱點。所以范閑在面臨絕境之時,根本不相信,皇帝會在京都一點後手都沒有留。皇帝明明知曉京都的情況,怎麼還敢赴大東山祭天?所以范閑要賭,賭叛軍里會發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變化終於產生。葉家叛了——不,應該說,慶國史上最強悍的無間道,就此浮出了水面。

然而范閑在決定賭博的時候,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葉家會忽然出手,直到他看到了葉重眼睛裡的那些東西。

所謂一眼瞬間,這一眼或許只花了一秒鐘的時間,卻足夠范閑想明白了太多的事情。過往的時光,所有自己曾經懷疑過的問題,這四年里慶國朝堂里所有看上去顯得古怪,從而證明皇帝陛下多疑,暴露出他缺點的一幕幕,都得到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范閑只看了葉重一秒,卻已經看穿了這幾年來,以至十幾年來的所有過往。

……

……

月前,大東山下,葉流雲乘舟破浪而來,一劍自天外來,破礁石而入絕壁,僅劍柄存於壁外。其時范閑立於礁上,身受箭傷,僥倖沉海逃生。

年前,蘇州城中,抱月樓上,葉流雲戴笠帽而至,一劍傾半樓,為君山會出頭,強行攜走那位帳房先生。其時范閑破口大罵,身受內傷,幸而未死。

以葉流雲之能,以大宗師之威,居然讓范閑兩次逢而不死,以此為線,看這慶國舊事,清楚可見。

兩年前,懸空廟賞菊,宮典離奇失崗。一場針對慶國皇帝突如其來的刺殺,樓堂大亂,范閑身受重傷,葉重追而無功。朝堂震驚,陛下震怒,奪葉重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遣其返定州,宮典下獄,僥倖身還。

兩年零兩月前,范閑於北齊上京城獲知二皇子與葉靈兒婚事,心中大訝,暗道陛下意圖逼葉重自辭其職,方可不涉皇子事中。

由此上溯直至八年之前,其時范閑十二歲,於澹州懸崖苦修霸道功訣。其時歌者流雲來,以散手與五竹切磋,復駕半舟飄然遠去。

……

……

當懸空廟事發生之後,范閑與陳萍萍曾經做過一夜長談,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是刻意安排此事,藉此打壓葉家,除掉宮典禁軍副統領一職,逼葉重離開京都。當時他與陳萍萍便有諸般困惑,認為陛下疑心太重,但又以為此乃皇權與大宗師之間的爭軋,未曾細思。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處置葉家一事上,明顯暴露出他多疑的弱點,並且用的這種手法雖然隱晦,卻也失了堂堂正正之風。

然而此時的范閑想到了十二歲時初次見面的那位歌者,早已將這一切想的通通透透,也終於明白了……皇帝的多疑,皇帝的失策,竟是刻意示弱,通過與葉家離心,給天下的敵人增加出手的勇氣!

八年了,范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為什麼四大宗師里,自己第一個見到的是葉流雲,也從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葉流雲周遊天下,卻偏偏會去了澹州,如此輕易地找到了很多人想找卻找不到的五竹叔。

五竹在哪裡?天下沒有人知道。但有些人知道,范閑在哪裡,五竹就會在哪裡。而知道範閑真實身份的人,在當時的天下,只有陛下陳萍萍與范建三人而已。

分析至此,一應明白,葉流雲赴澹州,自然是有人告訴他,葉輕眉的兒子在澹州,五竹自然也在澹州。

而告訴他這一切的,自然就是皇帝陛下!

或者說,皇帝陛下鄭重拜託葉流雲前去澹州,看一看自己那位身世離奇的私生子。

這樣的人,自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而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背叛皇帝!

……

……

皇帝的多疑,葉家的離心,二皇子與葉靈兒的婚事,葉流雲的超然存在忽然偏移了方向,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只是假象,或者說是必然付出的代價,這些只不過是構成一個完美無間道的細節部分。

這個計畫應該已經構織了一年,兩年,三年……如果聯想到葉流雲君山會供奉的身份,只怕這個計畫開始的時間,更遠在十幾年之前!

用這麼長的時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瞞過了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長公主的眼睛,完全可以說,這是慶國史上最恐怖的一次無間道。

與之相較,監察院布置的言若海與袁宏道,又算什麼?

……

……

只是一秒鐘,范閑的腦中便掠過了無數的畫面。他收回了目光,看著一臉沉穩的葉重,身體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寒冷,仿似墮入了冰窖之中。這個計畫連陳萍萍應該也不曾知曉,皇帝的心志,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看著葉重,嘴唇發乾,從懷中取出自己特屬的腰牌,遞了過去,顫著聲音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其時葉重也正看著這位年輕的小公爺,他的心情也是複雜到了極點。最初對秦老爺子進行狙殺之際,完全沒有想到,皇城上的范閑,竟然能夠調動大勢來為自己進行配合。他的心頭也是一片震驚,難道陛下已經將這個計畫全盤告訴了小范大人?

當范閑開口的時候,葉重同時開口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一模一樣的兩句話,卻讓范閑和葉重同時震驚了起來,看著彼此的眼睛,感到了一陣寒冷。因為此時他們才知道,原來直至此時,京都里的人們,不論是皇帝無比信任的范閑,還是這個大計畫里最關鍵的葉重,居然都還不知道皇帝的生死。

「李雲睿在哪裡?」

「太平別院。」

兩個人住了嘴。葉重接過了范閑的腰牌,宮典提起秦老爺子的屍首,向著廝殺聲已經震天響起來的廣場方向快速離去。

刺殺秦業至今,不過瞬息時間,當事者們心裡想的極多,然而正式的對話卻只有剛才那兩句,因為雙方開口的第一句已經說明了太多的問題,大家彼此都只是大棋盤中的棋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東山情況如何,他們暫不知曉,也不需考慮。

范閑重重地呼吸了幾聲,強行壓下體內霸道真氣與藥物上沖所帶來的煩厭感,驅散一些心頭的寒意,並沒有注意到牆壁上的那個小口。

這樣一個計畫,讓皇帝陛下籌划了如此長的時間,消耗了如此多的心神,所謀自然極大。清除慶國內部所有的反對力量是其一,但皇帝陛下真實的目的,只怕還遠遠不止於此。

用陳萍萍的話來說,在這個天下,只有陛下站的最高,看的最遠。以陛下的目光,這十數年裡,他自然是一直看著天下美麗的風光,優雅的景緻——尤其是那些暫時還不屬於他的土地與人民。

這個葉家無間計畫,所針對的主要目標,只怕還是北齊與東夷,而大東山上苦荷與四顧劍齊至,葉流雲卻是陛下的伏手,只怕整個天下大勢,已經在那座山上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但是范閑的心裡依然還有些事情沒有想明白。即便葉流雲於大東山驟然反手,但是苦荷與四顧劍乃何等樣驚艷絕倫的非凡人物,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苦荷與四顧劍吃些虧,又怎麼可能被皇帝收入掌心之中?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來陛下選擇大東山作為收攏大局之地,最關鍵還是指望五竹叔出手。只是他知道五竹叔的性情,只怕會讓陛下失望了。

身後傳來的廝殺慘呼之聲,將他從複雜的情緒里拉了出來,提醒他此時仍然處於戰場之旁,京都里的局勢未定,還有無數的人在為一個營織多年的陰謀,拋灑著熱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暫時不去思考大東山的問題,撞開牆壁,消失在了重重的民宅遮掩之中。在行動前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悲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