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追捕(中)

如牛乳般的白霧平緩地鋪在海面上,四周一片寧靜,只有不遠處隱隱傳來的水波輕動之聲。聲音愈來愈清晰,三艘戰船像幽靈一樣破霧而出,漸漸露出黑色船身的整個軀體。

許茂才站在船首,與手下的校官低聲交代著什麼。這一行三艘船領命沿海岸線往北追緝,沒有用多長時間,便到達了指定的位置。此處離澹州約摸還有十二里的距離,監察院那艘白帆的船隻正停在澹州南的碼頭上。

有濃霧遮掩,這三艘戰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監察院的船隻,然而這樣也為他們的搜尋帶來了不可知的麻煩。此時水師的士兵們已經知道,夜裡從大東山上逃出來的那個黑衣人,正是此行的目標,監察院提司范閑。他們不清楚上司們為什麼要把自己這些人派到澹州南來,因為他們不知道燕小乙斷定范閑脫困之後,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內與這艘白帆船上的親信取得聯繫。

范閑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親兵衣物,將黑色的夜行衣和裝備都包裹住。他藏在戰船的前艙房中,並不擔心被船上的人發現。他的雙眼透過窗欞的縫隙往外望去,微微眯著,心裡在擔心霧那邊的那艘船。

三艘船在海上往北行駛,一直與海岸線保持著絕佳的距離,許茂才幾次試圖讓船隻離海岸近些,又擔心動作太大,引起追捕者們的疑心,所以范閑在這一個時辰里,竟是沒有辦法上岸。

范閑也想過單身逃脫,但他不放心留在澹州南的部屬。啟年小組還有一個小隊留在船上,他很喜歡的洪常青還在負責那艘船上的事務,此時追捕的三艘水師戰船一圍攻,如果自己跑了,那些下屬的生死怎麼辦?

他不知道燕小乙是不是在這三艘船中,心中湧起一股憤怒而無奈的情緒。他總以為自己的運氣好到極點,此時才發現,運氣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雙刃劍。

如果自己不現身,監察院那艘船一定會成為水師的首要攻擊目標,船上的人們沒有誰能活下來。

如果這三艘戰船全部被許茂才控制,范閑當然有更好的辦法處理。問題在於秦易提督沒有犯這種錯誤,三艘戰船分別從三位裨將屬下調出。

更關鍵的是,范閑不認為燕小乙會輕忽到這種地步,如果對方認為自己在逃脫後會去尋找澹州南的監察院部屬,又怎麼會不跟著自己?

他坐在了窗邊的椅子上,調理著呼吸,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燕小乙調兵強打澹州南,這是在用自己下屬的性命逼自己現身——只怕燕小乙早就猜到了自己躲在船上,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艘船上,又不方便不給膠州水師顏面來搜。

問題是范閑也不知道燕小乙此時在哪艘船上。如果知道就好了。

※※※

白霧愈濃,海風卻愈勁,漸漸將濃如山雲般的霧氣刮拂的向兩邊散去,透過窗子,隱隱可以看見岸邊的山崖和那些青樹。而安靜停泊在海邊,有如處子般清美可愛的白色帆船,那艘陪伴范閑許久的白色帆船,也漸漸映入了眾人的眼帘。

范閑的心緊了緊,岸上的山崖青樹對他的誘惑太大,如果舍了那艘船,直接登岸,就算燕小乙此時在船上,上岸追緝,他自信也有六成的機會逃出去,混入人海,直抵京都。

可是……那艘船對范閑的誘惑更大,那艘船上下屬們的生死對范閑也很重要。歸根結底,他兩世為人,依然沒有修鍊到陳萍萍那種境界——他必須登上那艘船,必須在水師叛軍發起攻勢前,提醒那些依然沉浸在睡夢中的下屬們。

三艘水師戰船上漸漸響起絞索緊繃的聲音。范閑的心頭再緊,知道船上配的投石器在做準備了。而遠方那艘白色帆船上的人們,明顯因為深在慶國內腹,又沒有大人物需要保護,從而顯得有些放鬆警惕,沒有察覺到海上的異動。

范閑的眼瞳微縮,指尖一彈,將許茂才招回艙中,低語數聲,準備賭了。

……

……

三艘戰船沿品字形,緩緩向監察院所在船隻包圍,還有一段距離時,許茂才所在的戰船忽然間似乎被海浪一激,舵手的操工出現了些許問題,船首的角度出現了一些偏差。

另兩艘船上的叛軍將領微微皺眉,心想許將軍久疏戰陣,竟然犯了這種錯誤,但看著沒有驚動岸邊的目標,便沒有放在心上。

便是這一瞬間的疏忽。

啪的一聲悶響,似乎是某種重型器械扳動的聲音,緊接著一片白霧的海邊響起一陣凄厲的呼嘯破空之聲!

數塊稜角尖銳的棱石,從許茂才所在戰船的投石機上激飛而出,巨大的重量挾著恐怖的速度,飛越水面上的天空,無視溫柔的霧絲包裹,毫無預兆地向著離海邊最近的那艘水師戰船上砸了下去!

轟轟幾聲巨響!

一塊棱石砸中那艘戰船的側沿船壁,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吃水線之上,砸出了一個黑糊糊的大洞。

一塊棱石卻是砸中了那艘戰艦的主桅杆,只聽得喀喇一聲,粗大的主桅杆從中生生斷開,露出尖銳高聳的木茬,大帆嘩的一聲倒了下來,不知道砸倒了多少水師官兵。而那些連著帆布的絞索在這一瞬間也變成了索魂的繩索,被桅杆帶動著在船上橫掃而過,嘶啦破空,掠過那些痴呆站立著的水師官兵,將他們的腰腹從中勒斷……

只能說這塊石頭的運氣很好,只是一瞬間,便造成了那艘戰船上的慘重傷亡,無數血肉紅水就那樣噴濺了出來。

……

……

這是三艘準備偷襲的戰船,所以當他們被自己人從內部偷襲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顯得是那樣的突然,來不及防備。似乎在這一剎那,呈品字形的三艘戰船同時都停滯了下來,時間停頓了,只聽得到巨石破空的恐怖響動。

「放箭!」許茂才鐵青著臉,低聲喝道。隨著他的下令,無數火箭同時騰空,向著那隻已經受了重創的戰船射去……

火箭像雨點一樣落在那艘已遭重創的戰船上,那艘船上的將官此時不知是死是活,根本沒有人組織反擊,更遑論救援。只是剎那間,整艘船都燃燒了起來,尤其是那幾面罩在船上的帆布,更成了助燃的最大動力。

許茂才的面色極為複雜。那艘戰船上都是他的同僚,如果不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偷襲。而在極短的時間內,能組織起全船的攻勢,如果他不是在膠州水師經營二十年,如果不是這艘船上的官兵全數是他的親信,他根本不敢想像會有這樣好的成果。

他皺眉望著岸邊那艘白色帆船。從那船上的異動中發現,監察院的人應該已經反應過來了,而他答應少爺做的事情也算是做到了。

他微握右拳,對著身後比划了一下。

……

……

這艘突然發動卑鄙偷襲的戰船右側,那座用於海上近攻的弩機忽然摳動了。一聲悶響,整座戰船微微一震,帶著勾錨的弩箭快速地射了過去,直接射在了岸邊的監察院戰船上。

兩艘船間,被這枝巨大的弩箭所牽拖著的繩索,連接了起來。

監察院上啟年小組的人手,奮勇奔至船舷邊,意圖將這繩索砍斷,卻聽著海霧中傳來一聲令箭,不由一怔,然後轉身便跑,奇快無比地棄船,沿著背海一面的舷梯登岸,就像無數陰影般,消失在了岸上的霧氣之中。動作之迅速,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這是監察院強大的原因,所有的八大處官員密探,對於令箭聲的反應已經根槙於內心深處,不需要去問為什麼,只需要照辦。

海上一艘船熊熊燃燒著,不時傳來凄慘的呼號聲。發動偷襲的船停在海上,與岸邊的白色帆船連在一起。白色帆船上的人們以一種驚世駭俗的速度逃跑後,留下一座死船。而最後的那艘船……

……

……

加速!

許茂才眼瞳里閃過一抹懼色,看著完好無損的那艘水師戰船忽然加速,以奇快的速度,由左下方而突前,直接進入品字當頭的那個海域,橫亘在了自己這艘船與海岸線當中,並且能夠看清楚那艘船上也已經做好了發動攻勢的準備。

先前許茂才已經一股腦將船上的棱石與火箭拋灑了出去,才換取了這樣的戰果,此時看著對方準備發動攻勢,第一反應便是……

「回舵!返……」

返槳那個詞兒還沒有說出口,許茂才的嘴張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因為一陣風強行灌入了他的唇中,令他難以發聲!

箭風!

……

……

一隻腳狠狠地踹在了許茂才的髖骨上,強大的力量直接將他踢飛,撞到了船舷之上,震起幾塊碎木片。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僥倖地避過了迎面而來的那記箭風!

當許茂才的身體剛剛被那一腳踹的微偏時,那記箭風便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箭風有如山中穿松一般強勁,卻沒有太大的聲音,一味的陰幽。

嗖的一聲輕響!

許茂才躺在碎木片里,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開始發獃,恐懼的身體都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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