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兒彎彎照東山

安靜的皇室別院之中,一位侍衛正在窗外巡邏,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根本聽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點看管對象,長公主正在和她的親信密密謀劃著什麼。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設計什麼,他自己就會跳出來主動設計。」李雲睿緩緩閉著眼睛說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將計就計……什麼狗屁東西!哪裡有什麼計,根本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在那裡玩。」

她忽然睜開雙眼,說道:「只是……本宮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大東山刺殺……似乎已經變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殺他,等著我去殺他,我明知道他等著我去殺他,卻還是要去殺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聽著這段繞口令,看著長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卻並不覺得有趣,反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東山上是個局,長公主卻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難道她真以為葉流雲這位大宗師可以改變整個天下?

雖然在黃毅死後,他已經成為李雲睿最親近的謀士,可他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雖然這兩年來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閑逼的步步後退,從無妙手釋出,可在計謀方面,實在是沒有太多需要自己的地方。

也正因為如此,對於長公主最後的計畫細節,他一直沒有摸清楚,自然也就無從去稟知院長和皇帝陛下。

但身為謀士,在這種關鍵時刻,不論是為了偽裝還是更取信於人,袁宏道都必須說出一些該說的建議,所以他望著長公主的眼睛,輕聲說道:「有趣,在某些時刻,是荒謬與愚蠢的結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謬,哪一方更愚蠢,但既然最開始動的是陛下,那麼您便應該選擇另一條道路,不然再如何動作,走的棋子總是會比石坪對方的那個人慢一步。」

長公主李雲睿緩緩閉上眼睛,沉默許久後說道:「另一條道路?你是勸我暫時不要動?」

「正是。」

長公主忽然睜開眼笑了,笑的極其純真無邪:「不動又有什麼用?如果大東山祭天順利地結束……母后總是會有去的那一天,難道你指望我永遠被幽禁在這座別院里。」

袁宏道沉默少許後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輕鬆地進入這間別院,那麼長公主一定有許多方法可以輕鬆地離開這間別院,他知道長公主考慮的只是以後慶國的局面,不論從哪個角度講,如果此次陛下離京的機會沒有抓住,長公主再想東山再起,能有什麼機會呢?

「范閑。」袁宏道試圖說服長公主,在沒有得到院里的進一步指示之前,他當然想將長公主的動作盡量拖延一些,「這是您的機會。」

「范閑?」長公主來了興趣,微笑說道:「就算陛下將來要削范閑的權,但這也不會是本宮的機會。」

「不止削權這般簡單。」袁宏道壓低聲音說道:「范閑與北邊的關係太密切,而陛下……一旦將朝廷內部的矛盾平伏後,刀鋒定然要指向北齊,而這時候范閑會怎麼做,就值得考慮了,說不定到時就是您的機會。」

「所以我得活著?」長公主自嘲地笑了起來。

「您一定要活著。」

她有些懶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評,如蘭花般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茶杯。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當,這位女子緩緩低下眼瞼,安靜地想著,袁宏道的想法不為錯,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

在這個天底下,只有長公主李雲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給自己的機會,而如果自己沒有去抓住這個機會,什麼後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機會可以殺死自己,但他不殺,自然是希望通過自己引出一些人來,君山會那些一直隱在朝野中的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裡想著,如果自己贏了,那不算什麼,可就算自己輸了,皇帝陛下能夠達成他的目標,也是好的……想到此處,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

……

「宏道兄,你說殺人這種事情,最後比拼的是什麼?」長公主微笑望著他。

袁宏道想了想後說道:「時間,機會,大勢。」

「不錯,但又是錯了。」長公主緩緩低頭,說道:「其實到最後,比的就是最粗顯最無趣最直接的那些東西,看看誰的刀更快些,誰的打手更多些。」

「爭奪龍椅,其實和江湖上的幫派爭奪地盤,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陛下自大多疑,自以為算計得天下,但卻忘了一點,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記以前我說過的一句話,因其多疑,他必敗無疑。」

長公主冷漠的這句話,為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調。

……

……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說服長公主,心頭難免有些焦慮,但卻掩飾的極好,說道:「太子和二殿下那邊已經聯繫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著手安排,文官方面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令人悲慟的消息,總是最能打擊這些文臣們的心防……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他們都沒有理由拒絕。」

「您說的很有道理。」長公主微笑著說道:「監察院始終是見不得光的,他們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時候卻永遠不可能成為決定性的力量,只要朝臣們支持,宮裡支持,陳萍萍又能有什麼用?」

然後她微笑說道:「聽說婉兒一直在照顧那個將要生產的小妾……這件事情安排一下。」

※※※

大東山絕峰之上,范閑在門外看著坐在蒲團上的那個人,那個蒙著一塊黑布,身材並不怎麼高大,卻永遠顯得那般平靜的瞎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皇帝笑了一聲,轉身離去,將這個地方留給他們叔侄二人。

范閑走了進去,小心地關上門,確認身旁沒有人偷聽,這才縱容自己喜悅的神色在臉上洋溢,一把抱住那個瞎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五竹還是那個冷漠模樣,這種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情緒釋入,而一種外物不繫於心,內心絕對平靜帶來的觀感。

但當范閑緊緊地抱著他,欣喜欲狂時,這個瞎子在范閑看不到的腦後,唇角微綻,露出了一個十分難見的溫柔笑容。

可惜范閑沒有看到,不然他一定會做出某些很變態的動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個喜歡和人進行肢體上親熱的人,范閑也是,只是久別重逢,范閑無法壓抑心中的喜悅,縱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團之上,互「視」彼此,安靜許久,沒有說話。

范閑的臉色越來越溫柔和開心。確認了瞎子叔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從何說起。自一年半前分開之後,他南下江南斗明家,于山谷遇狙殺,在京都中連夜殺人,不知經過了多少險風惡浪。

然而……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聽到的。這些事情對於五竹來說算不得什麼,明家是什麼東西,五竹根本不會關心,至於在山谷中遭到狙殺時的險象環生,五竹只會認為范閑表現的非常差勁。

所以憋了許久之後,范閑開口說道:「叔,我要當爸爸了。」

……

……

便是大東山壓頂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聽到這句話後,卻很罕見地沉默了下來,似乎在慢慢地消化這個消息,然後他微微偏了偏腦袋,說道:「你……也要生孩子?」

這個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對於五竹來說,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是的,雖萬千人,於他只有兩人,別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這兩個人的事情才值得讓他記住。

二十年前,那個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後,女子生的孩子要生孩子,兩件事情雖相隔二十載,但在他的感覺里,就像是接連發生的兩件事情,所以才有那個也字。

然後他的唇角再次綻放溫柔的笑容,很認真地對范閑說道:「恭喜。」

因為這個笑容和這兩個字,范閑自然陷入了無窮的震驚與歡愉之中,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與五竹叔一年多不見,他竟會說出如此俗氣的兩個字,並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的那一面——上一次看見五竹叔的笑容,還是什麼時候?大概是還在澹州城那個雜貨鋪里提起母親吧。

范閑不知為何內心一片溫潤,似乎覺著五竹終於肯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僅僅是因為葉輕眉,這是一件很值得銘記的事情。

五竹的笑容馬上收斂,回覆往常的模樣,認真說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說恭喜,這是小姐教過的,我沒有忘記,所以你不要吃驚。」

范閑苦笑無語,偏又開口說道:「這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情緒,不需要我們去記。」

五竹的臉朝著廟內的那幅壁畫,說道:「對我,這是很難的事情,對你,你開心的太早。」

那層薄薄而絕不透光的黑布綁在他的眼上,顯得鼻樑格外挺直,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也是那般直接:「時間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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