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九章 歸一

山亭中的北齊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覆到獨處時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宮之中長大,父皇初喪時,便面臨了人生最困難的一次考驗,雖然在苦荷國師的強力支持下,太后抱著他度過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發端,註定了他的帝王生涯會非常不順。

是的,不順有許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條,自然是隱藏在他心中,在太后心中,在苦荷國師心中那個永遠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北齊皇帝付出了太多犧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變。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親近的關係,不能和自己的姐姐們太過親熱,不能放肆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十幾年來,他身邊的人從來就沒有變過,洗澡都像是如臨大敵般地嚴密封鎖,後宮裡那幾名側妃依然幽怨著……

為了分散南慶的注意力,為了讓朝中的大臣們警醒些,他與母后演了那麼多年母子不合的戲碼,真的很辛苦。

他並不想承擔這些,但既然已經承擔起來了,身為戰家的後代,稟承祖父當年盪盡天下的雄心與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須承認,這些年他做的很不錯,沒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縱容甚至是暗中誘使上杉虎雨夜突殺沈重,抄沒沈家,將整個錦衣衛牢牢地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軟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銳氣,再放虎出押,於南方壓制咄咄逼人的慶國軍隊。於國境之中打壓豪強,於國境之外和范閑勾結。

一椿一椿手段連出……這兩年北齊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發顯得井井有條起來,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證明了這位小皇帝的深謀遠慮與機心。

就算江南內庫的主事者不是范閑,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謀取些好處。但是北齊皇帝心裡清楚,好處的層級也分很多種,再如何想像,他當年也沒有想過,可以通過范閑,為自己的朝廷謀取這麼多的利益。

他輕輕地拍了拍欄杆,看著山澗里的清清流水,嘆息了一聲,輕聲自言自語道:「可是你憑什麼來?憑什麼把那些好處都給朕?」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漠而嘲諷的笑容:「慶國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親能有多少區別?」

在學習成為一位皇帝的歲月里,北齊皇帝唯一能夠在現實中找到的對象,當然就是南慶那位強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長一輩的同行,是怎樣一個雄心野心共存,卻又擅於隱忍的厲害角色。

「你終究是會老的,而且已經老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目光稍轉,望向遙遠的南方,想到最近傳來的南慶京都皇室之爭,輕聲說道:「就算你當年是一頭雄獅,打的大魏分崩離析,打的我大齊苟延殘喘,可你畢竟老了,整個人都透著股腐朽的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繼續這般陰險腐爛下去,將他給朕逼過來。」

這幾句話似乎是在嘆息著歷史的每一個細節,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慶國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歷史只相信歷史本身,而過往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那位慶國皇帝,才是這三十年來天下唯一的勝利者。

北齊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唇角微翹,自言自語喃喃道:「朕,希望這次你能活下來,讓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這個舞台上擊敗你。」

……

……

他有些看不明白范閑,其實范閑何嘗能夠看清他。

身為帝王,不論他身體內那顆心是什麼顏色,他首要考慮的當然是自己的皇位與天下,如果范閑與他的關係能夠一直保持著和平與利益互補,北齊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滿足范閑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范若若的拜師。

可將來如果范閑威脅到了北齊,北齊皇帝一定會異常冷漠無情地動用手頭的全部力量,將范閑清除掉。

和情感無關,和國屬無關,和男女無關。

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

※※※

亭下澗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層宮殿群側,在山腳下匯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卻未曾惹得潭水有絲毫動靜。

此時在這一潭清水之後的樹林里,有一大群太監宮女低頭斂聲地等候著,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在山腰間的涼亭里發獃,他們只知道,整個北齊除了皇帝陛下以外最貴氣的兩個人,此時正在潭水之旁發獃。

一位身穿麻衣,頭戴笠帽,赤裸雙足,看上去像個苦修士的國師苦荷,此時正端坐清潭一側石上,手中握著一枝釣竿。

而北齊皇太后,這位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穩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權亂政之名的婦人,微笑著坐在苦荷大師的身旁,眉眼間儘是安樂恬靜。

當年戰家從天下亂局中起,強行以軍力繼承了大魏天寶,然而連年戰亂不斷,皇室中不知多少軍中猛將,都在南慶皇帝戾狠兇猛的攻勢中紛紛殞命,待那位戰姓皇帝一病歸天后,整座宮內最後只剩下她與北齊小皇帝這對孤兒寡母。

其時南慶陳萍萍用間,北朝政局動蕩,王公貴族們紛紛叫囂,宮內情勢朝不保夕。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位婦人依然讓自己的兒子穩穩地坐在了龍椅之上。

最重要的,當然便是她此時身旁這位大國師的強硬表態。但同時也證明了,這位皇太后,絕對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的雙眼恬靜望著波紋不興的水面。

太后微微一笑,心裡卻想起了這一年多里上京城的變化。當年宮廷有變,她讓長寧侯冒死出宮,求得沈重帶人來援,沈重和錦衣衛是立了大功的。但是皇帝一朝長大,卻是容不得沈重再繼續囂張下去,於是動了念頭。

太后心中是對沈重有愧疚的,可是兒子的心意已定,她知道無法勸說,便默認了這件事情的發生——戰家的人,似乎永遠都是那樣執著,不可能被別的人影響改變,比如她的兒子,比如她身邊的這位。

可是她依然想繼續一下努力,因為昨天夜裡北齊皇帝與她長談了一夜,總覺得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請她來勸說苦荷國師——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潭邊問候。

「我沒有見過李雲睿,只是和她通過不少的密信。」北齊太后和緩說道。在苦荷的面前,她自然不會自稱哀家。面容雖然依然端莊,但說話的口氣,卻像她只是個不怎麼懂事的小姑娘。

苦荷笑了笑,說道:「三國之間相隔遙遠,庄墨韓當初應邀南下之時,也未曾見過那位南朝長公主的面。」

太后嘆息說道:「所以庄大家留下了終生之憾。」

苦荷搖搖頭:「但我是見過那位長公主的,所以我清楚,這個女子不簡單。此次南朝京都之變,發生的如此之快,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實在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豆豆的意思是……」太后沉忖片刻後說道:「兩國交鋒,終究還是國力之拼,還是莫要行險的好。」

「他為什麼不來親自和我這個師祖說?」苦荷微笑道:「孩子畢竟還年輕,大概不明白這些年慶國皇帝表現的一塌糊塗,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傢伙還如此警惕。」

他繼續說道:「因為我清楚,你也清楚,慶國那個皇帝實在不是普通人物。在第二代之中,沒有出現一位大宗師,卻出現了一位用兵如神的帝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隱忍的越久,我越覺得不安。」

北齊太后嘆了口氣,說道:「即便如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下了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開懷說道:「記得葉流雲也喜歡戴著帽子滿天下跑……連這樣一個人都能為李雲睿所用,我相信,這位長公主會想到法子的。」

話題至此,太后清楚再也無法勸說國師迴轉心意,恭敬說道:「叔爺,再多看看吧,南朝的事情,任他們自己鬧去,對我們總有好處。」

「時間不多了。」苦荷手中的釣竿沒有一絲顫抖,緩緩說道:「如果我們這些老傢伙在世的時候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將來誰能解決?」

這話與那位草廬里的大宗師說的何其一致。

太后的手微微一顫,笑著說道:「海棠這丫頭呢?再說……南邊還有個范閑。」

苦荷笑了起來,說道:「范閑,這個年輕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他足夠聰明和強大,這次的事情,想必他會謀得最大的好處,也算是我朝送給他的一份禮物。以這年輕人的心性,既然承了豆豆這麼大的情,將來總會念我北齊一絲好。」

歸根結底,這些北齊的當權者清楚,以國力而論,在短時間內,積弊已久的北齊依然無法趕上或者超越南慶,在大勢之中,十餘年內,依然是南慶主攻,北齊主守,所以才會有承情念好一說。

「我本以為是南朝的太子或者老二機會更大一些。」太后皺眉說道。

苦荷搖了搖頭:「范閑這樣好殺怕死的人,怎麼可能給他們上位的機會,如果真有這種可能,你以為他就真的捨不得下手殺人……這整個天下,能夠在范閑的殺心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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