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事不關風月

春風不關風月,暑風也不關,只是那些或潮濕或清明或悶熱的空氣,在進行著不停地自我揉弄,然而身處空氣中的人們卻會因為天地的揉弄而生出些應景的情緒來。

「就算挑明了又如何?莫非慶國皇帝陛下就會相信你的表態?」海棠穿著一件淡青色的單衣,衣裳上毫無新意地縫著兩個大口袋,雙手毫無新意地插在口袋裡,望著范閑笑吟吟地說道。

范閑微微偏頭,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讓姚太監將江南的一幕一幕傳回京都,讓朝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選擇了老三,這種搶在皇帝選擇之前就站隊的做法,如果換成以往,范閑定是不會犯這個忌諱。

但今時今日不同,范閑手中權力太大,所以他要向皇帝表態,自己對於那把椅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可問題也正如海棠所說的,皇帝憑什麼相信自己?就憑老三?老三畢竟還是個孩子,待皇帝百年之後,范閑如果擁戴老三上位,以他手中的權力以及身後的背景,隨時可以把老三架空,攝攝政,垂垂簾什麼的。

「陛下身體康健,春秋正盛。」范閑低下頭輕聲說道:「以後的事情太長久了,我總不能老這麼孤臣孤下去,而且老三是他放在我身邊的,我就順著他的意思走走,至於……會造成什麼後果?」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著身前的這抹瘦湖,看著湖上的淡淡霧氣,輕聲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海棠打了個呵欠,捂著嘴巴問道:「什麼問題。」

「我這次站出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給京中那兩位皇兄一些壓力。」范閑笑眯眯說著,他口中的兩位皇兄自然是太子與二皇子,「我是真的很想逼他們狗急跳牆,不然老這麼磨蹭。我那丈母娘又不知道到底有多高,是不是究竟有幾層樓那麼高……」

他搖搖頭:「總是不想再等了。」

海棠心頭微動,側臉望著他:「真打算攤牌啊……」

范閑笑了笑,說道:「問題還沒有說完呢。我是想逼那哥倆狗急跳牆,可是陛下呢?他讓老三跟著我下江南,就一定會想到日後的局勢會發展成這樣……老三又摻和了進來,他的態度如此曖昧,太子怎麼好過?二皇子如今上不成,下不成,也不可能就此算了……難道,咱們的皇帝陛下,也是想逼自己的兒子造反不成?」

說明了這個疑慮,他心裡的寒意稍舒緩了些,隨著一聲嘆息吐出唇去。

海棠低首說道:「即便帝王家無情,可是終究是做父親的,何至於如此擺弄自己的親生兒子?」

范閑點點頭:「這便也是我所不解的。」

「恭喜。」海棠忽然開口說道。

范閑異道:「何喜之有?」

「既然你與貴國皇帝的想法如此相似,那年後的那場局……自然是你勝了。」海棠輕聲說道。

范閑想了會兒,輕聲道:「看來,你對我家那皇帝的信心,甚至比我對他的信心還要充足一些。」

「因為你是南人。」海棠淡漠說道:「因為你入京之後,慶國皇帝一直表現的有些沉默,所以你沒有感受過他的可怕。當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領軍三次北伐,以一偏遠慶國,將堂堂大魏打的四分五裂,打的天下諸國噤若寒蟬……這等手段,這等恐怖,我站在你的立場考慮,自然對他極有信心。」

「貴國君主乃一代雄君。」海棠很直接地稱讚異國的皇帝,「這兩年,雄獅不是在打盹,只是在眯著眼睛消化著腹中的食物,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敢稍微試著觸碰他的地位,他的眼睛便會睜開,會毫不留情地將敵人撕成無數碎片。」

范閑沉默了下來:「其實……我明白。所以這件事情我想我來做,不想他來做。」

「說到底,你依然是個多情之人。」海棠似笑非笑望著他:「雖然你慣常喜歡將自己的慈悲掩藏在自私的幌子下,可你依然是個多情之人。如果慶國皇帝最後暴怒出手,一定是血流成河,你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所以你想自己來做……將這件事情的破壞力壓制到最小。」

范閑低下頭,默認了這個說法,不論他與信陽長公主與太子與二皇子有再多的仇怨,可長公主畢竟是婉兒的親生母親,那個可愛的葉靈兒也成了二皇妃……關於那把椅子的戰爭,一旦爆發,必將禍延家族,范閑在很多方面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但也不想讓京都的城牆上掛了幾千個人頭,讓污穢的血打濕了城牆。

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殿下,笑的那般羞,變成人頭之後還能那般笑嗎?

如果是皇帝與自己獲勝,葉家怎麼辦?葉靈兒怎麼辦?

對於范閑來說,這都是問題,而對於那位皇帝陛下而言,這都不是問題。所以范閑強烈地奢望能夠獲得解決這個問題的主動權,可是……

海棠輕聲說道:「你也應該明白,單憑你,是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你的那些敵人,還有很多力量可以超出你的應對。針對那些人,慶國皇帝有他自己的安排,不需要讓你代勞,歸根結底,如今的你只是他手中最利的那把劍,他卻是握劍的那隻手。」

范閉知道她說的是君山會,沉著點頭。

「還有太后。」海棠微笑著說道。

范閑卻從她眸子里的笑意中發現了一絲黯然,忍不住咕噥道:「兩個太后都很麻煩。」

海棠很明顯不想繼續那個無解的話題,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腰畔的那柄古劍之上。

「王啟年送來的。」范閑迎著她的目光解釋道:「聽說是當年大魏末代皇帝的佩劍。」

海棠並無異色,似乎早就知道了這把劍的來歷,聲音清清冷冷說道:「當心引起太多議論。」

范閑笑了笑:「多謝提醒,我本來還以為沒幾個人能認出來。」

海棠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後才幽幽說道:「大魏滅國,距今也不過約三十年。雖然肖恩與庄墨韓這兩位大魏最後的精神象徵已然逝去,可是畢竟年頭不久,如今這天下,記得當時人事的人,並不在少數。」

范閑不知道姑娘家為什麼情態有異,心中也隨之湧起一陣荒謬的感覺。如今天下可稱太平,四處可稱繁華,誰能想到,不過二十餘年前,這天下間還是一個偌大的戰場,其時大戰不斷,死人無數,一大國滅,兩大國生,青山流血,黃浪堆屍,數十萬白骨堆里,如今統領著天下走勢的大人物們就此而生。

兩個人沉默了下來,望著面前的瘦湖發著呆。

這瘦湖不是京都抱月樓的那瘦湖,是蘇州抱月樓後面的那道湖。上月間,范思轍來信讓江南的這行人開始挖湖,徵用了不少民工,竟是硬生生將瘦湖地面積再擴了一倍。如今如果從抱月樓往後方望去,美景更勝當時。

只是抱月樓卻被那一劍斬了一半,這時候還是在忙著修葺,所以范閑與海棠兩個人只是冷清地站在湖邊,看著湖面上的霧氣生了又散,散了又聚,便如人生以及天下那般無常。

「你家的青樓修的極慢。」海棠似乎無意間提了一句話。

「總不好意思當著你的面,用你們北齊的銀子太誇張。」范閑笑了笑,旋即解釋道:「修樓不著急。我從京里調了些專業人士來,要仔細地查驗一下樓中的劍痕。」

所謂專業人士,自然是二處三處那些傢伙,如今的抱月殘樓乃是葉流雲第一作案現場,范閑盼望著能從那些劍痕與氣息間,挖掘出一些大宗師的真正出手方式,以備將來之用。

海棠說道:「我去看過。」

「噢?」范閑雙眼一亮,知道這位姑娘家對於武道的眼光見識比自己高出不少,心想她一定有所發現。

「八根廊柱,同時斬斷。」海棠回憶著樓中的細細痕迹,忍不住嘆息道:「其餘的裂痕只是劍意所侵……你我要斬柱子也勉強可以做到,但那種對於勢的控制,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觸到那等境界。」

范閑低下了頭,說道:「依你看來,似這種驚天一斬,葉流雲能出幾劍?」

「三劍。」

海棠很直接地說道:「這是一般狀況下。如果那位老人家拚命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奇蹟。」

確實是奇蹟,以人類之力,竟能施出若天地之威的手段。

……

……

「你真的不隨我去?」范閑對著湖面,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蘇州總是要留個人的。」海棠微笑說道:「再說你無恥地讓八處到底宣揚你我之私,真去了杭州,你叫我如何自處?即便你是個無恥之人,總要體諒一下我。」

很直接的幽怨,雖是含笑說著,卻讓范閑根本無法抵擋。

他微笑說道:「那我走了。」

海棠微微欠身,輕聲說道:「不送。」

清晨的蘇州城,湖上風霧迎著日光,迅疾無比地散開。這一對年輕男女不再多說一句話,就這般自然地分頭沿著湖畔行著,行向不同的方向。

※※※

離開蘇州並沒有花多少時間,范閑本來就預備著在江南應該是住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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