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和

太子被罵了,清查的範圍縮小了,戶部暫時安全了,監察院重新挺起腰桿來了,這事情就是這麼有趣,監察院一處的腰桿如今能不能挺直,竟是取決於戶部尚書的身體與地面的角度。

胡大學士在門下中書省里拍桌子,指著六部大老的臉,痛罵這些官員們的不幹凈,反正他還年輕,火氣大,也並不需要像舒蕪一樣時刻擺出元老大臣的做派與風範,陛下需要的就是胡大學士的名聲與衝勁,只是在清查戶部的事情上,胡大學士並沒有完全滿足陛下的要求。

因為在他看來,至少從調查出來的情況看,戶部……真的不容易。而最讓胡大學士陰怒的是,事情已經到了今天,朝中有些官員仍然念念不忘,想從戶部的帳里找到一些與江南有關係的罪證。

一聲拍桌子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胡大學士雙眉深皺,冷冷盯著身旁的官員,沉聲說道:「往江南調銀?銀子呢?不還在戶部庫房裡放著?以後沒有證據,不要胡講這些莫須有的事情,免得寒了官員們的心。」

他看看這些面有土色的官員們,冷哼一聲:「諸位大人,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句話,胡大學士一拂雙袖,走出了皇宮旁邊的那個小房間,留下許多官員在屋內面面相覷。

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後悔與難堪。查戶部,戶部乾淨著,反而是自己這些人的派系被查出了無數問題,這些官員身後的靠山都與江南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從江南方面的情況,這些大人物們判定了,范閑利用夏棲飛與明家對沖所用的銀兩,肯定是從國庫里調出去的。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判斷,這些人才敢如此篤定地對戶部發動攻勢,那麼多的銀錢既然還存在內庫轉運司里,那國庫里一定抹平不了。

可是……居然沒有一點痕迹!

這些官員們恨得牙齒痒痒的,被胡大學士一通訓斥也不敢還嘴,誰叫自己這些人喊的震天響,最後卻查不出來任何問題!

范家這對父子,太陰險了。

此時是凌晨,東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門下中書只是在擬今日朝會之上的奏章,官員們的面色都有些疲憊,大多數人已經一夜未睡,只是想到馬上朝會上的鬥爭,眾人必須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戶部清查的第一階段,明顯是以長公主與東宮這兩派的全面失敗而結束,可是……怎樣才能挽回一點局面?

有意無意的,這幾位官員將目光投向一直坐在陰暗角落處的一位年輕官員。

這位年輕官員姓賀名宗緯,正是如今朝廷新晉的紅人,背後與長公主東宮方面有些以前的聯繫,如今又是深得陛下的賞識。

正因為胡大學士並不想在戶部之事上大做文章,所以弄得陛下有許多不能宣諸於口的心意無法順利地通過官員辦理,這才調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賀宗緯入清查戶部的小組。

官員們看著賀宗緯,自然是想從這位年輕官員的口中知道,這事兒宮裡究竟準備如何處置。

此人被特命於門下中書聽事已有三天,一直安穩本份,對胡大學士及各位大臣都是持禮嚴謹,不多言,不妄行,深得沉穩三昧。

只是被幾位官員這樣盯著,賀宗緯知道,自己必須表示出某些能力,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陛下。

「一團亂帳啊。」他嘆息著,溫和對幾位官員說道:「看來這事兒還得慢慢折騰下去,胡大學士先前也是有些著急,諸位大人不要多慮。」

慢慢折騰,說明了宮中的態度,范府應對的巧妙又硬氣,竟是弄得宮裡一時半會找不到好的法子將這位戶部尚書撤換下來,只有再等機會了。

官員們沉默了下來,心裡有些不甘,又有些隱隱的擔憂。

既然范建地位不變,自己這些領頭強攻的官員,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

……

在事後的朝會上,屬於長公主與東宮一派的官員,發起了最後的攻勢,不為殺敵,只為自保。戶部即便乾淨,也總是被清查小組抓到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事後加入的賀宗緯指點下,群臣捨棄了那些駭人的罪名,只是揪著戶部里的一些小問題不放,比如某些帳目的不清,比如……有一小筆銀子的不知所蹤。

雖然都是小問題,但至少說明了,自己這些人清查戶部,不是為了挾怨報復打擊,而是真正想找到戶部的問題。

朝會之上,聽著那些大臣們慷慨激昂的指責,胡大學士在左手一列第一位冷笑著,舒蕪在他的身邊滿臉擔憂,吏部尚書顏行書一言不發。

皇帝端坐在龍椅之上,用有些複雜的眼神,看著文官隊伍當中的一個人。

今天戶部尚書范建,也來到了朝會之上。

皇帝看著下方范建微微花白的頭髮,在心裡嘆了口氣,開口問道:「那筆十八萬兩銀子到哪兒去了?」

范建出列,不自辯,不解釋,老態畢現,行禮,直接請罪。

這十八萬兩銀子早已送到了河運總督衙門!

……

……

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力主清查戶部的吏部與相關官員們面上喜色一現即隱,渾然不明白,為什麼老辣的戶部尚書,竟然會在朝堂之上,當著陛下的面,坦承私調庫銀入河運總督衙門,但他們知道,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

一時間,官員們紛紛出列,正義凜然地指責戶部,把矛頭更是對準了范建。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有權調動國庫存銀的,只有陛下的旨意,其餘的人,誰也不行。范建讓戶部調銀入河運總督衙門,卻沒有御批在手,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欺君妄為之罪。

皇帝盯著范建那張疲憊的臉,眼中閃過淡淡光芒,卻似乎沒有將朝堂上這些臣子們要求懲處戶部的聲音聽進耳中。

皇帝沒有聽進去,有些官員卻聽的清清楚楚,聽的內心深處一片憤怒!

戶部里的虧空,和那些攻擊戶部的官員關聯何其緊密,而范尚書調庫銀入河工,就算此舉不妥,但其心可諒,這乃是為朝廷,為百姓做事,卻成了那些無恥小人攻擊的痛處!

舒蕪的眉頭急急抖著,眼中怒意大作,回頭瞪了一眼那些出列的文官們。

其實這些在門下中書的元老們都清楚,朝廷要撥銀,手續實在複雜,如果真要慢慢請旨再調銀入河工,只怕大江早就已經決堤了。而在深冬之時,舒蕪便曾經向皇帝抱怨過這件事情,范建調戶部之銀入河運總督衙門的事情,他雖然不知道詳細,但也敢斷定,這和私利扯不上什麼關係。

扯蛋!調銀子修河,他老范家在大江兩邊又沒田,能撈了個屁個好處!

舒蕪強壓著胸中怒氣,站了出來,對著龍椅中的皇帝行了一禮。

看見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士出了列,那些攻擊戶部的官員們訥訥收了聲,退回了隊列之中。

皇帝看了他一眼,說道:「私調庫銀,是個什麼罪名?」

老舒學士將頭一昂,直接說道:「陛下,問慶律應問刑部、大理寺,老臣在門下中書行走,卻對慶律並不如何熟悉。」

皇帝似笑非笑說道:「那老學士是想說什麼?」

舒蕪再行一禮,回身輕蔑看了朝中宵小們一眼,這才緩緩說道:「老臣以為,范尚書此事無過。」

「如何說法?」

「河工之事,一直在吃緊,今年僥邀天幸,春汛的勢頭不如往年,但是夏汛馬上便要來了。至於戶部調銀入河工衙門一事,」舒蕪深深吸了一口氣,恭謹無比說道:「乃是老臣在門下中書批的摺子,又直接轉給了戶部,所以戶部調銀一事,老臣其實是清楚的。」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嘩然!

舒大學士居然甘冒大險,將自己與范家綁在了一處?這到底是為什麼?

范尚書似乎也有些吃驚,看著身前那個年老的大學士。

皇帝微微皺眉,片刻後忽然笑道:「噢?為什麼朕不知道這件事情?」

「是老臣老糊塗了,請陛下恕罪。」

舒大學士不是老糊塗,先前朝堂之上群議洶洶,他看不過去,更是心底那絲老而彌堅的良知翻騰起來,血氣一衝,讓他站出來為戶部做保,但此時醒過神後,才知道陛下肯定不喜歡自己的門下中書里有人會替六部做保,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可憐老臣年紀大,昨兒個又多喝了兩杯,聊發了些少年輕狂,這時候想收嘴也收不回了。」

皇帝見著堂堂一位大學士扮著小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一絲被頂撞的不愉快漸漸散去。

總不能因為區區十八萬兩銀子就把戶部尚書和一位大學士都奪了官。

「胡虛之,」皇帝微笑著問道:「依你之見,這事戶部應該是個什麼罪名?」

胡大學士出列,稍一斟酌後,輕聲說道:「欺君之罪。」

朝堂上嗡的一聲。

皇帝挑了挑眉頭,頗感興趣問道:「那該如何懲辦?」

「不辦。」胡大學士將身子欠的極低。

「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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