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與藝術家的作品

這是你教我的。

范建嘆了口氣,手指頭輕輕搓動著,感受著那張紙所帶來的觸覺。

紙上用炭筆畫著一個女子的頭像,雖只寥寥數筆,卻極傳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態與容貌。

尤其是畫中女子的那雙眸子,就那樣悲憫地、溫柔地、調皮地……望著正望著她的范建。

「陛下讓大畫師偷畫你的畫像在皇宮裡。」范建望著畫中女子微笑說道:「但對於我來說,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腦海里,很清晰。」

「每當想和你說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畫一張。」

「畫調皮的你,畫冷酷的你,畫傷心的你,畫開心的你。」

「這麼多個你,誰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沒有辦法問你了。」

范建嘆息著,將那張紙遞到燭台上燒掉。他看著漸漸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張清麗容顏,怔怔說道:「如果當年陛下和我沒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會遇到你,也就……沒有後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許,我還是那個終日流連於青樓的畫者。」尚書大人牽動自己的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需要藝術家這種職業的。可惜了,最後我卻成為整個慶國銅臭氣味最濃的那個人。」

那張紙上的火苗漸漸燒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殘碎紙片。

「你一直把我當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長。」范建最後這般說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沒有什麼能力改變太多,但至少,我會堅持站在這座京都里,看著閑兒漸漸地成長起來。」

書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進來吧。」范建微笑著說道。

柳氏端著那杯酸漿子走了進來,輕輕擱在了書桌之上,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宮中的事情,早就從宜貴嬪那處傳到了家裡,她身為范府如今的女主人,當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嘆息道:「安心吧,陛下不會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閃過微微怨意,輕聲說道:「陛下如果念舊日情份,怎麼也不會被那些宵小挑撥著,要清查戶部。這六部里,有誰是從頭至尾都乾淨的?」

范建搖搖頭說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當然不可以輕忽。」

柳氏知道老爺不想繼續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無奈地點點頭。

范建舉起碗,對著書桌上方殘留的那絲焚紙氣息,說道:「敬彼此。」

然後一飲而盡。

柳氏微怔,心想老爺這敬的是誰呢?

※※※

第二日。朝會再開,不出眾人所料,陛下嚴厲指責了兩年來戶部的拙劣表現,將國庫空虛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戶部頭上,因為戶部尚書范建依舊稱病不朝,所以戶部無人能自辯一二,群龍無首的戶部官員們可憐兮兮地承受著滿朝文武的攻擊。

朝廷發了明旨,開始清查戶部這些年來的虧空,由監察院具體執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從旁襄助,由門下中書省胡大學士總領清查事務,太子殿下於一旁拾遺補缺。

有查戶部的風聲,所以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人們吃驚,但當這個陣勢擺出來後,大臣們還是感到一絲驚愕,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陛下是真心想讓戶部吃些苦頭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怎樣反應?

當天下午,聯合清查的各司官員們就開始進駐戶部衙門,另有京都守備負責調兵,看管各庫司坊庫場,而官員們最開始清查的對象,則是戶部七司的帳目問題。

一時間,大槐樹那邊本來就熱鬧無比的戶部衙門,變得更加的喧鬧起來,今天來領錢的官員們少了不少,來查錢的官員們卻多了不少。

戶部官員們緊張無比地將這些帶著旨意前來清查的大員們迎進衙內,不知道折騰了許久,才騰出足夠數量的太師椅請諸位大員坐下,然後由左右侍郎代為彙報最近兩年來的戶部運行情況,又早有人在監察院的監視下,開始去清理帳冊,以候清查。

坐在當中的胡大學士與太子殿下沒有怎麼為難這些戶部官員,溫言勸勉幾句便等著具體的清查開始,倒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們難得找著機會為難一下這戶部的老爺們,哪裡肯錯過,言辭恫嚇有之,大聲怒斥有之,直把戶部說成了天下藏污納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錢糧之地。

胡大學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知道這兩部的長官都與范家相當的不對路,如果自己不盯緊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變成了對方打擊異己的手段。

面對著這樣大的排場,看著堂上坐著這麼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內,所有的戶部官員都有些喪敗的情緒,甚至感覺到了某種絕望,今日范尚書不在衙門之中,這些戶部官員都生出一種被滿朝百官孤立的感覺,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監察院的官員監視著整理帳冊的工作,不一時便盯著戶部老官們清出了多達七個大竹筐的帳冊,眾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這麼多的帳冊唬了一跳,吃驚說道:「如此多的帳冊,一筆一筆地對,得要對到什麼時候去?」

戶部左侍郎惱火說道:「稟殿下,戶部下有七司,對應天下七路財政,又有對應河工等事的四個清吏司,有三大庫,西山書坊等七間坊也於去年由內庫轉運司調歸戶部管理,還有京都左近庫場十七,還有寶泉局及錢法堂負責鑄錢,至於漕務的倉場衙門遠在杭州,還有……」

這位侍郎大人劈里啪啦地說著,竟是說了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停歇。

太子聽的腦子都糊塗了,趕緊揮手止住。

前來戶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戶部是負責管錢的,哪裡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複的機構設置,這要清查清楚,看來根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說道:「太子殿下,此時部衙的帳目還在清理之中。這裡擱著的七大筐,乃是山東路銀錢司的賬目。因為前些天尚書大人正命下官負責清理此路帳目,所以搬出來的快。至於總的帳目,至少需要個十幾天才能清出來。」

太子被這位侍郎一頂,氣的險些一口悶氣堵住,怒斥道:「本宮不管你這處有多少帳目,也不理會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們的手腳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宮奏你們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

誰知這位戶部侍郎依然無謂說道:「太子殿下,下官自然是沒這個膽子。只是諸位大臣既然是依皇命前來清查,總要擬個章程,究竟是從哪一司查起?帳目之外,清查庫中存銀數目什麼時候開始?幾百萬兩銀子,就算是要數……只怕也要數好幾天。」

太子惱火地一揮袖子,懶得與這刁嘴官員打嘴仗,反正等查出問題,總沒你們的好果子吃。

胡大學士在首座上冷眼看著,心裡也大感奇怪。這戶部在范尚書的打理下,果然是大異其餘各部,侍郎大人雖然不是小官,但敢這麼當面頂撞太子,這也太過有趣。

他知道戶部侍郎今日心中有火氣,忍不住笑著開解說道:「於侍郎這話說的倒也不錯,既然是清查,當然要有條不紊地進行,而且最好不要干擾到戶部日常的辦公。舉國上下的政務官事,都需要戶部的銀錢調動,如果為了清查之事,太過打擾戶部行政,陛下想必也是不願意見到的。」

這位姓於的侍郎大人,明顯對胡大學士要恭敬許多,揖禮和聲說道:「一切聽大學士吩咐。」

既然一時間不知道從何查起,則要先把戶部所有的帳目清理出來,再調專門的官吏進行核對,監察院、吏部、大理寺都有這種專業的能人,只是看模樣,至少也要到後天才能開始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位官員忽然對胡大學士進言道:「依下官看,不若……先把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拿出來看看。」

滿堂俱靜。

庫房裡存著的是國庫的銀兩,而戶部如果真的把庫銀調往江南,依滿朝文武的推斷,肯定是走的江南司的帳目。這位官員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先調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明顯就是針對這個傳聞來的。

胡大學士微微一怔,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對,而且他也確實是想知道,戶部是不是真的膽大包天到私調國帑下了江南。他與太子略一商議,便吩咐監察院的官吏與戶部堂官一道去先調這兩處的帳目。

一夜無事。

第二日無事。

第三日無事。

慶國朝廷對於戶部的清查工作,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帳目戰爭的無邊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戶部查出什麼問題的官員們,瞬間內被那些多如蒼山之雪的帳冊給淹沒了。

闊大的大堂之上,帳目堆成了小山,四處瀰漫著陣年舊紙的灰塵味道,讓清查的官員們有些艱於呼吸,滿目俱是令人視覺疲憊的黃紙與數字,讓這些官員們眼花心亂。

靜靜的清查大廳中,不停地響著翻動書頁的聲音,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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