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風館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狀師

「我總覺得我的生命當中缺少了某些東西。」

江南三月最後的一天,春雨潤地無聲,落於華園亭上,輕柔的像情人互視的柔波。亭下一對男女躺在兩把極舒服的椅子上說著話。

海棠看了范閑一眼,搖搖頭說道:「你這一世,可稱圓滿,又有什麼缺憾?」

范閑細思這一世的過往,倒確實稱的上是意氣風發,肆意妄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還是能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老大的不滿足,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這麼過起來,心中那個不知名的渴望卻越來越重了。

無關理想人文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他苦著臉說道:「以前有位皇帝,當他老糊塗的時候回思過往,說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稱十全老人……當然,這皇帝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糊塗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囂張多了,但我卻不想當糊塗鬼,也不認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當皇帝嗎?」海棠似笑非笑著,就問出了跟在范閑身邊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啟年這種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問出來的話題。

海棠覺得范閑真是個妙人,聽見自己一個北齊人問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來,竟是連一絲遮掩也沒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做派若讓外人瞧見了,一定認為范閑已經生出了不臣之心。

「當皇帝太累。」范閑頭痛說道:「你家的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過的雖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實在沒什麼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戳破道:「我看你當這個欽差,比當皇帝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范閑苦笑說道:「當皇帝要見萬人死於面前而不心顫,這一點,我還真做不到。」

海棠微異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厲?」

「殺十幾人,殺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閑認真說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有沒有這個狠氣。」

「所謂量變引起質變,我以前和你說過的。」

他揮揮手,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躺在椅子上細心聽著那些細微不可聞的春雨潤澤大地的聲音。

亭下漸入安靜之中。

……

……

不一時,一位監察院官員穿著蓮衣,沉默地出現在了華園的後園入口處,雨水打濕了他的官服,讓他渾身上下滲著一股陰寒味道,正是剛從京都來的鄧子越。

海棠笑了笑,說道:「看樣子,你又要繼續忙,繼續計畫少殺一些人了。」說完這句話,姑娘家也不等范閑回話,很自然地將兩隻手揣入大兜之中,拖著步子,搖著腰肢,運起村姑步離開了小亭。

范閑微笑看著海棠離開的背影,只見微雨凄迷中,她輕搖而去,雨絲打濕了她鬢角的發,看來這姑娘並沒有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所謂親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雙踩著布鞋的腳,卻沒有被地上的積水沾污,看來還是做了些手腳。

鄧子越見海棠離開,這才沉默地進到亭內,開口說道:「和昨天一樣,今天堂上還是在糾纏那些慶律條文,雖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場面上沒有落什麼下風,但是實質上沒有什麼進展,只要蘇州府抱住慶律不放,夏棲飛有遺囑在手,也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

范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轟動江南的明家家產一案已經進行到第四日。在經歷了第一天的疾風暴雨之後,後幾日的審案陷入了僵局,雖然這是范閑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聽下屬官員們的回報,范閑也有些不耐煩。

開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極為巧妙地用那封遺書,確定了夏棲飛乃明家後人,這個消息馬上從蘇州府傳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爺又活了過來,而且正在和明家長房爭家產。

只是……慶律依經文精神而立,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寫於律條之上,那封遺書似乎已經發揮完了它的歷史作用,對於夏棲飛的願望,再難起到很大的幫助。

如果夏棲飛想奪回明家龐大的家產,就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來,人們一直遵循的規矩。而這個規矩實在是強大的不是一個人就能推翻的,不僅范閑不行,只怕連慶國皇帝都心有忌憚,如果以這個案例破除了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影響太大……

范閑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了一樁很詭異的事情,如果明家家產官司的影響繼續擴展,以至於引出一場思想解放的大辯論,那宮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計畫是言冰雲擬定,同時經過了陳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謀深算的老跛子,不會想不到這件事情的後續影響,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這就開始動搖太子天然繼承的輿論氛圍?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響到京都,那事情就愈發的大,以至於范閑根本不想看到這種局面。雖然因為母親的關係,范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繼位,一心要殺自己的皇后變成皇太后,但在當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動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棄前嫌與長公主二皇子聯成一體——如此的結果,范閑暫時不想看到。

范閑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來給宋世仁的交代就是,盡量將這官司拖下去,將這個案子打的轟轟烈烈,影響越大越好,如今才發現,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陳萍萍的,但是……陳萍萍似乎一直基於某種要保護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沒有對他點明。而范閑,是一個很願意學著去了解局勢、掌控局勢的人。

「看來,等明家事情暫時消停後,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嘆息著,越發覺得父親安排自己去梧州見岳父,這是何等樣聰慧的判斷,看來父親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對朝中局勢產生某種疑慮,而如今遠離京都,真正能面對面幫自己解決問題的,也就只有那位相爺了。

鄧子越猜不到范閑真正的憂慮,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對於明家家產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皺眉請示道:「是不是讓宋世仁把官司結了?反正夏棲飛如今被確認了明家七子的身份,過些日子,由監察院出面,讓他祭祖歸宗,依慶律,明家總要給他一些份額,雖然那些份額不怎麼起眼,但也達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標,讓他成功地進入明家內部。」

范閑聽著鄧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邊能有一個親信,感覺確實不錯,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仔細問道:「讓四處安排夏棲飛……噢,現在應該叫明青城,讓明青城與明家老四見面,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夏棲飛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的咽喉,當然要與明家內部的某些異己分子勾結起來。范閑對於豪門大族的陰穢勾當了解的不是很細緻,但在前一世的時候,香港無線的電視劇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鄧子越回稟道:「已經接上頭了,下月初就讓夏棲飛與明家老四見面。」

范閑點點頭,這才開始說先前那個問題,輕輕咬了咬發癢的內唇,平靜說道:「仍然讓宋世仁繼續打,把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聲勢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贏,也不能輸!給蘇州府壓力,不讓他們強行結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的士紳百姓都開始想那個問題!」

鄧子越抬起頭來,微愕說道:「大人,什麼問題?」

范閑這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笑了笑,想了會兒後,也不打算瞞面前這位親信,說道:「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開始思考,是不是嫡長子,就天生應該繼承家產。」

鄧子越如今身為啟年小組的主事官,對於范閑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聽著提司大人這話,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驚失色,一抱拳勸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讓朝中宮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場。」

范閑微垂眼帘,說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擔心太多,至於疑我之心……只怕宮裡的貴人們會疑我這個先生當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經想開了,反正遲早是要和東宮對上,此時先依著陳萍萍的意思,刺刺對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只要不是謀反,也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更何況,就算有人會認為他造這種輿論是為了自己的將來,但更多的人,應該會認為范閑是在為三皇子做安排。

「這件事情,不要稟告院長大人。」范閑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鄧子越根本無法掩住自己的驚懼,苦笑想著,奪嫡的宣傳攻勢正式開始,難道還只是小事?

范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而失笑起來:「宋世仁不過是個訟棍,難道卻是撬動地球的支點?或許是我將這事情想複雜了,公堂上辯辯慶律,和天下舊規只怕扯不上太大關係。」

鄧子越沒聽明白地球這些字眼兒,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應道:「那個宋世仁遇著陳伯常,真可謂是將遇良材,雙方打的是火星四濺,可不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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