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師的宗師戰

五竹微微低頭,任由夜間寒風吹拂著眼上的黑布,那隻穩定而恐怖的右手,緩緩握住了腰側的鐵釺把手,一步,一步,向著面鋪那方踏了過去。

面鋪里那漢子身上的衣服材料是粗布所做,土黃色,半截袖,不厚,正是京都南邊河碼頭上苦力們的打扮,並無一絲出奇處。他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漠沒有半絲變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絲動容,只是隨著五竹的踏步之聲,從長凳上緩緩站了起來。

布衣漢子的手中拿著一把刀,直刀,他一揮手,刀鋒呼嘯著橫劈了出去——直刀落在那位垂垂老矣,佝著身子正在挑著麵條的店老闆頸上,面鋪老闆的頸處嗤的一響,頸處鮮血一濺,分毫不差地盡數傾入煮麵的鍋中!

緊接著,面老闆的頭顱喀嚓一聲響,就像是秋日樹頭沉甸甸的果實一樣,脫離了枝頭,摔入了麵湯之中,啪的一聲,盪起幾道滾燙而血腥的湯水。

毫無先兆,毫無道理,異常冷血與穩定的出手,面鋪老闆身首異處,湯中蒼老的頭顱上下浮動,麵湯已經被染成了昏紅之色。在那盞在冬夜裡時刻可能熄滅的油燈映照下,這場景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怕與詭異。

五竹此時站在這位布衣漢子身前三丈的距離,露在黑布外面的半邊臉紋絲不動,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剛剛在自己的面前,殺死了一名無辜的面老闆。

「你從南方來。」瞎子的聲音總是這樣地單調,缺乏節奏感。

布衣漢子緩緩收回直刀,那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五竹。雖然他的眼睛與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但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他已經進入了一種極為警惕的情緒中。

「例行巡查。」布衣用很單薄的語氣說道,「找你回去。」

五竹說道:「你來殺范閑。」

布衣漢子說道:「你故意放出的消息。」

「因為我在南方沒有找到你,只好用這個方法逼你現身。」五竹冷漠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你知道範閑是她的後人,當然會趕來京都殺他。」

布衣漢子的眉毛有些奇怪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表示一種詫異與不理解,但很明顯他的表情有些生硬,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那兩抹眉毛就像是兩個小蟲子一樣扭動著。

「你知道原因,所以你讓我來。」

……

……

為什麼這位布衣漢子知道範閑是葉輕眉兒子之後,就一定會進京都來殺他?從五竹與這位布衣漢子的對話當中,可以很明顯地知道,兩個人彼此都認識。

而且五竹知道對方一旦知曉范閑身世後,會不惜一切入京殺人,所以專門等在范府之外。如此看來,最近京中的這場風波,也許只是五竹通過假意漏算,暗中點醒苦荷,以便從遙遠的北齊來揭破范閑的身世,還能夠不留半絲痕迹。

如果瞎子叔有構織這樣一個完美計畫的能力——那麼他做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吸引這位布衣漢子來到京都。

布衣漢子究竟是什麼人?

※※※

數月之前的慶國南方海岸線上,出現了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他四處尋找著一個瞎子,而當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時,他會很乾脆地殺死所有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沒有理由,不問原因。

他,正是范閑與言冰雲一直念念不忘的南疆連環殺手。

當刑部一籌莫展之時,監察院終於開始調查這些古怪而離奇的命案,但每當監察院高手追蹤到這個無名之人時,便會被對方反首回噬,毫不留情地盡數殺乾淨。所以直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這位無名之人長的什麼模樣。言冰雲曾經想過向范閑借兵,借虎衛南下,為的也正是此人。

他剛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似乎還不大習慣這個世界的行為方式與準則,所以才會很沒必要地殺了太多人,直到後來,他漸漸明白了更多的東西,於是將散亂的頭髮結成了最尋常的髮髻,將赤著的雙足套入了家居必備的草鞋,選擇了一把慶國武人常配的直刀,同時,換上了最不易引人察覺的粗質布衣。

……

……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離麵攤更近了一分,微低著頭說道:「我去南方找你,沒有找到。」

布衣漢子說了一句很費解的話:「我在南方找你,也沒有找到。」

五竹的腳是赤裸著的,布衣漢子的腳上穿著草鞋。五竹的頭髮被緊緊地束在腦後,一動不動,布衣漢子的頭髮束成髮髻,略高一些。

兩個人身上的氣息味道極其相似,雖然衣著面貌不同,但能夠區分二人的,似乎只有這樣兩個特點。身上透著的氣息,讓人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無情的殺人機器,卻又像是兩個潛藏在黑夜之中的獵人,明明在互相找尋,卻很在乎誰先找到誰。

他們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對方,而不能讓自己被對方找到,雖然這看上去並沒什麼差別,但就像是獵人與傷虎之間的殊死搏鬥,誰掌握了先機,誰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告訴你,我在南方。」五竹說道。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迹。」

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迹。你回神廟,我不殺你。」

布衣漢子似乎覺得五竹的話相當費解,與自己一向信奉的道理有極大的衝突,那雙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的雙眼裡,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這種神情極少在世人眼中看見。

「你跟我回。」布衣的語調依然那樣沒有什麼波動。

五竹的聲音卻比對方要更有生氣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來。」

這兩人地對話,一直在用一種很奇怪的韻律進行著,而且如果多加註意,就會發現這連番對話之中,二人竟是一個疑問句都沒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在述說著什麼,或許他們都是很自信自己邏輯判斷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兩個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躍的思維,進行在常人看來異常艱澀難懂的對話。

兩個人的嘴唇忽然動了動,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無聲地談判。

談判破裂,五竹往麵攤的方向又踏了一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由三丈變成了兩丈。

布衣面無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著五竹握在鐵釺上的那隻手,似乎等著那隻蒼白的手開出花來。

……

……

降低了音調的噗哧聲,從放著面鍋的爐子里發了出來。煮著人頭的麵湯帶著血紅腥濃的泡沫漫過了鍋頂,沿著鍋沿淌入了爐中,與那些火紅的炭塊一觸,噗噗作響,升騰起了一陣刺鼻的煙味。

五竹動了起來,眼上的黑布瞬息間化作一道黑絲,手中的鐵釺並未生出一朵花,卻像一根尖銳的經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漢子的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沒有選擇咽喉處落釺。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那名拿著直刀的布衣漢子也動了起來,兩個人用一模一樣的反應力及速度沖了起來,沒有人能察覺到一絲差別。

兩丈的距離,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消失無蹤,五竹與布衣漢子猛然撞擊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們眼睛所能觀察到的極限,似乎前一刻,兩人還相隔兩丈而站,下一刻,兩個人便已經對面而立!

就像是兩道流光一般,驟然相逢,這麼快的速度,不論是未受傷前的范閑,抑或是六處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這裡,肯定都會反應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間除了那四位大宗師外,再沒有人曾經觸碰到過。

然而流光一撞,並沒有綻出耀眼的煙火,卻在瞬息之間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

……

一把刀尖,從五竹的右肋處冒了出來,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著什麼。

一把鐵鏟,準確無比地從布衣漢子的中腹處貫穿了出去,沒有一絲偏差。

五竹先動,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敵人更快了那麼一絲,所以當兩個人對沖之時,他的左腿膝蓋猶有餘時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麼一絲,卻是最致命的一絲。

此時他就保持著這樣一個半蹲的姿式,而手中的鐵釺微微撩上,如同舉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對方的腹部。

……

……

小巷後方的園子里,隱隱傳來人聲,聲音極其輕微,卻落在了五竹與那位布衣漢子的耳朵里。

就像是鋸子在割木頭一般,兩個人沉默著分開,手中的兵器緩緩從對方的身體里拔了出來,便在這個時候,布衣漢子的腹中才發出咯喳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創,布衣漢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就像痛楚都沒有半分,只是像個嬰兒一樣注視著自己腹部的那個傷口,似乎是在思考為什麼自己會比五竹要慢了那麼一點。

五竹一招制敵,卻也身受重傷,但依然和對方一樣面無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絲比較有塵世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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