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師,黑布,謎語

雪還在下著,園中石磨旁的范思轍終於拉完了五十轉,氣喘吁吁地扶著石磨,只覺得渾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臉上的汗水化作熱氣蒸騰而起,遇寒氣而白,看上去就像整個人都在冒煙一樣。

「擦擦,然後換身乾爽衣服,免得凍著了。」海棠遞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給他。

范思轍氣苦地搖搖頭,進裡屋去換了衣服,不一時從屋裡出來,嚷道:「又沒個洗澡的地方,渾身汗臭味怎麼辦?」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做的那套東西又沒運到上京來。」

范思轍忍不住又搖搖頭,說道:「我哥把我趕到北邊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靜說道:「記得在皇宮裡聊天時,范閑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什麼話?」范思轍好奇問道。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實,范閑說孟子這段話的時候,想著的是北海畔,草葦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過范思轍和海棠並不知道那人的齷齪想法,范思轍聽著這段話,只覺一股寒氣往頭頂在沖,顫著聲音說道:「晚上……不會還沒飯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不在這兒吃。」

說話間,園外有人極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爺,晚上屬下作東。」

范思轍大訝於此人接話如此自然,回頭望去,一見竟是王啟年!在他鄉驟遇親人,想著這些日子裡的苦楚,想到馬上有可能脫離苦海,范思轍神色激動,哇哇怪叫著,往籬笆牆外沖了過去。

「吃完飯,還是要回來的。」海棠在後面輕飄飄丟了句話,穿過漫天風雪,鑽進了范思轍的耳朵里,讓他打了絲寒顫,無比失望。

等他衝到了籬笆處,才回身惡狠狠吼道:「我是來上京掙錢的!不是來當苦力的!」

海棠已經復又坐回了躺椅上,面無表情說道:「一千兩銀子,哪有這麼容易變成一萬兩?我就覺著范閑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銀子現在都在我手上。」

籬笆外的王啟年對范思轍使了個眼色,示意這位小爺最好別得罪朵朵姑娘。連小范大人在這位姑娘手上都沒落個全屍,您這是何苦來著?

范思轍氣惱地悶哼一聲,推開籬門。

王啟年笑著對檐下的海棠行了一禮,說道:「海棠姑娘,那我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靜了下來,半晌後才說道:「王大人,你真準備這麼急著讓他接手崔家?」

王啟年心尖一顫,實在想不到對方竟連范提司的這個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閑與海棠之間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著應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

對於范思轍的安排,海棠當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叮囑道:「才開始動手,你不要太著急。」

王啟年讓下屬給范思轍取了個笠帽與雪披罩著,一方面擋著風雪,另一方面也是遮著他的容顏,然後他對海棠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這座皇宮旁邊的田園。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著籬外欲行的王啟年。

王啟年聞言一怔,滿臉苦笑道:「職責所在,海棠姑娘恕罪,還請信中代小老頭兒分說幾句,讓提司大人別欺負我家閨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來,心想這位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王啟年大人,果然是個有趣之人。

※※※

園外安靜了下來,海棠就這樣合衣在椅上閉著眼睛睡著了。上京今日風雪交雜,呼嘯而過,聲聲噬魂,寒氣逼人,這位村姑在這般冷酷的環境中睡的極為安憩,唇角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她驚人的修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體,反而卻能比平凡人更容易親近自然,比如春時柔媚的自然,比如冬時嚴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漸漸繽紛,檐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緩緩睜開雙眼,清明無比的眸子里映著檐外紛紛落下的雪花,還有檐畔漸長的凝冰,不由閃過一絲喜悅與滿足。

「老師,您來了。」

……

……

園外玉泉河畔的石徑中,厚雪早鋪,此時有一人正緩緩踏雪而來,風雪仿似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一般,只聽得見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發出的沙沙之聲。

那人的雙足沒有穿鞋,就這樣赤裸著踩在雪地上,堅定而誠懇,不一時便到了園子前方,伸出手,輕輕推開籬門,徑直走到檐下,伸出手掌在高興的海棠腦袋上輕輕一撫,說道:「來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師之一,被世間萬民視為神祇的苦荷國師!

如果讓范閑看著這一幕,一定會腹誹對方長的如此平常無奇,比竹帥差遠了,甚至都不及葉流雲腳踏半舟逐浪去的風采。

尤其是當他取下頭上的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後,更沒有了一絲超然世外的脫離感,只是一個很簡單很常見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純白色的朴衣,赤裸著的雙足,宣示著他的苦修士的身份,雖然當年從神廟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進行過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無比地向老師深深行了一禮,然後請這位人間最頂尖的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滿臉天真爛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這位大宗師的面前,海棠才會順從的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雙唇極薄,雙眼陷地極深,目光卻是更加深遠,他帶著一絲憐愛之色,看著自己真正的關門弟子,微笑說道:「為師自西山來。」

海棠面露異色,吃驚問道:「找到肖恩大人的遺體了?」

苦荷緩緩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著一絲笑意,說道:「在絕壁間的一個山洞裡,發現了這位老朋友的遺骸。」

海棠皺眉道:「西山絕壁?」

苦荷自南方歸來後,便閉關不出,北齊有些人猜到這位大宗師應該是受傷了,卻不知道那一場發生在沒人知道地方的恐怖決鬥……的另一方是誰。有人猜是四顧劍,有人猜是葉流雲,還有人猜是慶國隱藏最深的那位大宗師,誰都沒有想到,是五竹與他兩敗俱傷。

而苦荷傷好之後,開關第一件事情,便是細細查問肖恩回國後的動向。雖然這位大宗師對於皇宮裡那對母子的鬥氣有些隱隱恚怒,但是天一道稟承神廟之風,極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對於肖恩的死活,這位似乎外物早難縈懷的大宗師,卻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處絕壁已經搜索了許多次,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肖恩的屍體,這成為了北齊朝廷最刺骨的一個問題,如果那位老人還活著,只怕被軟禁在府中的上杉虎會重新活躍起來。

不過對於海棠來說,既然狼桃師兄斷言肖恩被彎刀一刺後,生機全無,她自然會相信。

苦荷大宗師,對於自己首徒的判斷也沒有懷疑過。

所以北齊人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肖恩的屍體究竟在哪裡?

……

……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進行搜尋,西山被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的下落,畢竟北齊人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樣,在西山如鏡子一般光滑的絕壁上爬起來。

後來是苦荷國師發了話,北齊人悻悻停了搜索,沒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是放下身份,親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終於在這大風雪天里,在絕壁的山洞裡發現了肖恩的屍體。

海棠吃驚地看著老師,這才注意到老師的雙腳踝部有一道小小的傷口,關切問道:「那處絕壁怎麼下得去?」來不及問肖恩的問題,她最關心的當然是苦荷的身體,畢竟老師如今年歲大了,而且又才傷愈不久。

苦荷輕輕搖了搖頭,微笑嘆道:「下去有些麻煩,卻不是做不到,系根繩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輕易逃脫。」

海棠微低著頭說道:「或許他身上帶著鉤索之類的物事。」

「鉤索也沒有借力的地方。」苦荷含笑望著她,「你先前如此吃驚,當然也是記起來,西山絕壁的模樣。」

海棠嘆了口氣道:「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難道肖恩大人的遺骸沒有被山間的蒼鷹吃掉?」

苦荷兩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飄,溫和說道:「那山洞極淺,按理講,早應有凶禽來助肖先生上天,沒想到我沿繩而下,看見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遺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斃著幾隻死鳥,鳥兒都已經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屍體除了有些脫水之外,沒有腐爛。」

海棠聞言一怔,旋即平靜笑道:「好厲害的毒。」

苦荷輕輕點了點頭,很平常地轉了話題:「說說范閑這個年輕人吧,我對他很好奇。」

海棠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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