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二章 黑夜裡的明拳

馬車裡一片昏暗,那位年輕人唇角泛著淡淡的笑容,有些為了不刻意而展現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應該帶著的微羞味道,淡淡散開的眉尾就像慶廟裡的壁畫一般,有種古意與尊貴的天然感覺。

「我想不明白。」年輕人的笑容里多了一絲苦惱,「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為什麼要查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他嗎?」

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腰間的香袋,嗅了嗅漸漸散出的丁香花氣息,輕輕將腦袋靠在馬車柔軟的廂壁上,半閉著雙眼:「我欣賞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親習慣了馬上的生活,為什麼卻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沒有人敢接他的話,沒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話。所以年輕的貴族依然陷沒在那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中。

「為什麼?」

「為什麼?」

微羞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漸漸斂了下去,他輕輕將手指挪離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兩下,似乎想將指尖殘餘的香氣全數保存下來。

「這不通。」

「但是沒辦法啊。」年輕人嘆息著,扭頭看了一眼擺在身邊的那串青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無表情地將葡萄扔了出去,「父親太愛他了。」

「比愛我更愛。」

他有些神經質地扯動嘴角笑了笑,想到宮裡那位太子,想到信陽的姑母,揮揮手,對身邊那個卑躬屈膝候著的御史說道:「求和。」

御史賀宗緯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行動之中,他愕然抬首,卻看見二皇子的眼中閃著一絲厭倦的神色,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的肉骨分離,鮮血淋漓,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里最轟動的新聞,宮中新出的那期報紙輕描淡寫地將當時情況寫了出來,而官府內部的邸報上則是寫的清清楚楚。

誰都知道,陛下通過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強調了監察院的權威,而更明顯的是,他再一次強調他對於那個叫做范閑的年輕人的回護之意。

御書房中有座,監察院中有位,御史參他,則有陛下廷杖給的面子。范閑,這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的內涵之外,更多了一絲厚重的黑灰邊沿,讓絕大多數官員不敢正視。

而御史被打之日,傳聞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長跪於御書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責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來,全虧他不計前嫌地求情。而當時執刑的侯公公,也很隨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沒有三杖就將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閑並沒有在明面上將這件事情化作對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對廷杖一事保持著沉默,相反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獲取了更多地理解與支持,畢竟是他保留了那幾名可憐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這一方的京都士林與太學學生,更是覺得自己沒有支持錯人。

慶國的民間,一直以為監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條狗,而直到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因為范閑詩仙的名聲太過耀眼,人們才開始學會正視這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機構,對於監察院……至少是一處的印象開始逐漸扭轉,黑與白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渡的可能,正義與邪惡的陣營里,也會允許有別樣的美麗。

灰色的沉默,這,就是監察院。

……

……

皇宮的賞菊會還有好些天,范閑半偏著腦袋,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邊猜測著婉兒在繡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一面在想范思轍這小混俅最近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麼,偶爾也會想想,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帶著那絲微羞的笑容。

范閑想到這件事情就相當的不爽,微羞?天真?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發現一位比自己更尊貴的人物,也有這樣的特質,他的內心深處就開始感覺到不安。

「少爺。」藤子京很恭敬地稟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經搬進園子里來了。」

范閑點點頭,說道:「她這些天有沒有什麼異樣?」

藤子京應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

范閑點點頭,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替我發個帖子,請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來府上吃個飯。」

「要通知老爺嗎?」藤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問道。

范閑笑了起來:「這是自然的。父親大人如果知道能夠和言若海一桌吃個飯,只怕心中也會高興不少。」

藤子京應了下來,忍不住說道:「那個叫賀宗緯的御史大夫又來了,少爺今日還是不見嗎?」

范閑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不知道含著什麼樣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賀宗緯這個人,初入京都的時候,便在一石居里與對方有過交往,當時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於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卻也不肯放過與自己結交的機會,想來便是位熱衷於權力的讀書人。

至於他為什麼現在會成了御史大夫,范閑對於其中的隱情清楚的很,知道對方最近這幾天天天上門來訪,所代表的是那位貴主子,因為自己連李弘成都避而不見,想來二殿下也會有些心煩吧。

「見見。」

范閑揮揮手,站了起來,院里準備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見見對方,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也不算不宣而戰。

……

……

在園子里走了半天,范閑自己都有些煩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從北齊回來的那一個夜,是怎麼就跑得這麼快呢?或許自己是真的很擔心妹妹翹家,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

就這麼想著笑話,才覺得秋樹間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的書房裡,那位叫做賀宗緯的御史大夫已經坐在了房中。

看見范閑到了,賀宗緯趕緊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見過范大人。」

范閑揮揮手,說道:「又不是第一次見了,客氣什麼。」

這話確實。去年春後那段日子裡,賀宗緯時常來范府拜訪,或許也是想走范家這條路子。但沒曾想早已被范閑瞅出他眸子里對若若的那麼一絲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歡這人隱藏極深的性情,於是異常乾淨利落地劃清了界限。

來了幾次沒人搭理,賀宗緯便知難而退,只是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對於范府中人自然也不會陌生。

賀宗緯見書房裡並無他人,很直接地說道:「下官因前事而來。」

「前事?」范閑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帶著一絲興趣看著賀宗緯御史的臉,卻又揮揮手,止住了對方繼續說話的意願。

賀宗緯臉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時家中貧寒,但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場的半年磋磨,讓他多了絲穩重,稍許除了些才子的驕傲氣息。

尤其是那對眸子異常清明,滿臉毫不刻意的正氣,讓睹者無不心生可親之感。但落在范閑眼中,卻是無比的鄙夷。

「什麼前事?」范閑眯著眼睛,笑著問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賀宗緯果然不愧是二皇子的說客,淺淺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現出一絲不容人錯過的忠厚笑容:「並無什麼前事,下官口誤了,只是替二殿下帶了一盒雲霧山的好茶過來。」

范閑看著身前那個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這禮,便等於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的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來,也許說范閑沒吃什麼虧,反而在宮牆前的木杖下得了一個大大的面子,應該會願意息事寧人。

「賀大人口誤,我倒想起來了一件前事。」范閑微笑望著賀宗緯。

賀宗緯無由心頭一顫,覺得這位年輕英俊的范大人,這位一入京都,便將自己身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數奪過去了的年輕人,怎麼與二殿下的神情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賀宗緯的心裡有些不安。

范閑冷冷地看著他:「本官打春天時便離開了京都,前往北齊,不料這幾月折回,卻發現京都里的事情已經變化了極多,連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養老去了。」

賀宗緯舌根有些發苦,根本說不出什麼話,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范閑靜靜說道:「賀大人應該知道吳伯安是誰吧?」

賀宗緯強打精神:「是老相爺家的謀士。」

范閑一挑眉毛,說道:「賀大人果然是有舊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與吳伯安的遺孀一道進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吳夫人如今去了何處?」

賀宗緯一咬牙,站起身來,拱手行禮乞道:「范大人,學生當日心傷郭氏舊人之死,因此大膽攜吳氏入京。不錯,相爺下台與學生此舉脫不開干係,只是此事牽涉慶律國法,學生斷不敢隱瞞,還望大人體諒。」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閑能夠將自己放了過去,但仗著自己如今已經與二殿下交好,強項說道:「大人盡可針對賀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還望大人不要堅辭。」

范閑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會針對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尋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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