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7-4)

「應付的法子多得很,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們把頭寸調齊補足。」

「萬一調不齊呢。」

「不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不過不能不防。說到這上頭,就靠平常的交際,外國銀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時也要常常應酬,所以萬一遇到頭寸調不齊,只要我通知一聲,他們會替我代墊。這是事先說好了的,代墊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為又重複一句:「不過,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喔,」螺螄太太又問:「我們跟哪幾家外國銀行有往來?「統統有。」

接下來,宓本常便屈指細數。上海的外國銀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稱叫做「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的滙豐銀行,但最老的卻是有利銀行,咸豐四年便已開辦;不過後來居上的卻是麥加利銀行,這家銀行的英文名稱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a.但香港分行與上海分行的譯名不同,香港照音譯,稱為渣打銀行;上海的銀錢業嫌它叫起來不響,而且顧名不能思義,所以用他總經理麥加利的名字,稱之為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是英國女皇下聖旨設立的,不過這家銀行是專門為了英國人在印度、澳洲同我們中國經商所開的,重在存放款跟匯兌,純然是商業銀行,跟滙豐銀行帶點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樣。」宓本常又說:「自從左大人到兩京,大先生亦不經手償洋債了,我們阜康跟滙豐的關係就淡了。所以我現在是向麥加利下工夫。這一點順便拜託羅四太太告訴大先生。」「好的,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的長袖善舞,印象頗為深刻;觀感當然也改變了,覺得他是為了本身的職司,要對得起老闆,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過,自己是在古應春面前誇下海口,要來替他出氣。如今搞成個虎頭蛇尾,似乎愧對古應春。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自不免流露出為難的神氣。善於察言觀色的宓本常便即問道:「羅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話,好象不大肯說,不要緊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輩一樣;羅四太太,你是長輩,如果我有啥不對,請你儘管說!我是、我是——掉句書袋,叫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螺螄太太聽他的話很誠懇,覺得稍為透露也不妨,於是很含蓄地說:「你沒有啥不對,大先生把阜康交給你,你當然顧牢阜康,這是天經地義。不過,有時候朋友的事,也要顧一顧,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人。」

這一下等於是泄了底,螺螄太太是為了他勒住該付古應春的款子來興師問罪,當即認錯,表示歉意:「是!是!我對應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業的命脈,處理得稍為過分了一點;其實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會變的。如今請羅四太太說一句我應該怎麼樣同他賠不是?我一定遵命。」

「賠不是的話是嚴重了。」螺螄太太忽然靈機一動:「眼前倒有個能顧全你們交情的機會。」她朝外看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宓本常稍為想一想,便能領悟,是指古應春納寵而言。她剛才看一看,是防著瑞香會聽見。

「我懂了。我來辦;好好替他熱鬧熱鬧。」

說送一份重禮,不足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奮勇來為古應春辦這場喜事,費心費力,才顯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螄太太非常滿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釘轉腳加一句:「宓先生,這是你自己說的噢!」

「羅四太太請放心,完全交給我,一定辦得很風光。」宓本常接著很鄭重地表示:「不過,公是公,私是私。我剛才同羅四太太談的各樣情形,千萬不必同應春去講。」「我曉得。」

宓本常一面應酬螺螄太太,一面心裡在轉念頭。原來他也有一番雄心壯志,看胡雪岩這麼一片「鮮花著錦」的事業,不免興起「大丈夫不當如是耶」的想法,覺得雖蒙重用,畢竟是做夥計,自己也應該創一番事業。此念起於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實。

原來他有個嫡親的表弟叫陳義生,一向跟沙船幫做南北貨生意,那年押貨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斷,砸傷了他的腿,得了殘疾;東家送他兩千銀子,請他回寧波原籍休養;宓本常回家過年,經常在一起盤桓,大年三十夜裡談了一個通宵,談出結果來了。

宓本常是盤算過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創業,胡雪岩也會幫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規模重頭做起,而又必須辭掉阜康的職務。不做大寺廟的知客,去做一個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聰明的辦法——他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調度他人的資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決不能做錢莊,也不能做絲繭,因為這跟「老闆」的事業是犯衝突的。他的難題是:第一,不知道哪種生意加收得快?因為要調集三、五十萬,他力量是夠得到,只是臨時周轉,周而復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長,少不得要露馬腳。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會打聽,他的資本來自何處,更怕胡雪岩說一句:「創業維艱,一定要專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檔手了。不然『駝子跌跟斗,兩頭落空』,耽誤了你自己,也耽誤了我。」那一來,什麼都無從談起了。這兩個難題,遇到陳義生迎刃而解。他說:「要講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貨;貨色都是須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貨到照算。南貨銷北,北貨銷南,一趟船做兩筆生意;只要兩三個來回,本常哥,你馬上就是大老闆了。」

「看你講得這麼好,為啥我的朋友當中,做這行生意的,簡直找不出來?」

「不是找不出來,是你不曉得而已。」陳義生說:「做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於真正有錢想做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貨生意,如果不是內行,不懂行情,也不會看貨,哪怕親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讓人家吃掉。所以有錢的人,都是放帳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險,永遠都是賺的。」

「對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貨色也送了海龍王了,那時候怎麼辦?」

「就是這個風險。不過現在有保險公司也很穩當。」「從前沒有保險呢?」

「「沒有保險,一樣也要做。十趟裡面不見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幾趟的賺頭,也抵得過這一趟的虧蝕。」聽得這一說,宓本常大為動心,「義生,」他說,「可惜你的腳跛了。」

「我的腳是跛了。」陳義生敲敲自己的頭,「我的腦子沒有壞。而且傷養好了,至多行動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來。」

宓本常心想,如果讓陳義生出面,由於他本來就幹這一行,背後原有好些有錢的人撐腰,資本的來源決沒有人會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語。

陳義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機會跟他合作,一個發大財,一個發小財;見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辦法,將他的老娘搬請了出來。

陳義生當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將宓本常請了去說:「阿常,你同義生是一起長大的,你兩歲死娘,還吃過我的奶,這樣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為啥有話不肯同義生說?」

宓本常當然不能承認,否則不但傷感情,而且以後合作的路子也斷了,所以假託了一個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義生說,錢不是我的,我總要好好兒想一想;等想妥當了再來談。」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風險。風險無非第一,路上不順利;第二,怕義生對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談;至於說義生對不起你,那就是對不起我。今天晚上燒『財神紙』,我叫義生在財神菩薩面前賭個咒,明明心跡。」

這天晚上到一交子時,便算正月初五,財神菩薩趙玄壇的生日,家家燒財神紙,陳義生奉母之命,在燒紙時立下重誓;然後與宓本常計議,議定一個出錢,一個出力,所得利潤,宓本常得兩份,陳義生得一份但相約一年內,彼此都不動用盈餘,這樣才能積累起一筆自己的本錢。

於是陳義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鋪租了房子住下來。等宓本常撥付的五萬銀子的本錢到手,開始招兵買馬,運了一船南貨到遼東灣的營口;回程由營口到天津塘沽,裝載北貨南下,一去一來恰好兩個月,結算下來,五萬銀子的本錢,除去開銷、凈賺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戶的名義,動支這筆資金,月息只得二厘五,兩個月亦不過五厘。

宓本常之敵視古應春,就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古應春知道了會告訴胡雪岩,所以不願他跟阜康過於接近。但現在的想法卻大大地一變,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覺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現得大方些;再往深處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螄太太與古應春,將這兩個人籠絡好了,便是立於不敗之地,局面愈發得以開展。

就這一頓飯之間,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開始實行,自告奮勇帶了個伶俐的小徒弟,陪著螺獅太太與瑞香,先到他們寧波同鄉開的方九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