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7-3)

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螺螄太太深為同情;話題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轉到新式繅絲廠了。

「當初不是籌劃得好好的?」她問;「處處碰釘子是啥緣故;碰的是啥個釘子?」

「一言難盡。」古應春搖搖頭,不願深談。

螺螄太太旁敲側擊,始終不能讓古應春將他的難言之隱吐露出來。以致於螺螄太太都有些動氣了。但正當要說兩句埋怨的話時,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激將法。

「姐夫,你儘管跟我說,我回去決不會搬弄是非;只會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說話。」

一聽這話,古應春大為不安。如果仍舊不肯說,無異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時聽她的語氣,似乎疑心他處置不善,甚至懷有私心,以致「一事無成」。這份無端而起的誤會,亦不甘默然承受。

於是,古應春抑制激動的心情,考慮了一會答說:「四姐,我本來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現在看樣子是非說不可了!不過,四姐,有句話,我先要聲明,我決沒有疑心四姐會在小爺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曉得,我曉得。」螺螄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這樣子逼一逼,哪裡會把你的話逼出來?」

聽得這話,古應春才知道上當了:「我說是說。不過,」他說:「現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螄太太正色說道:「我不是不識輕重的人。你告訴我的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我當然也會想一想。為了避嫌疑不肯說實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後這句話,隱然有著責備的意思,使得古應春更覺得該據實傾訴:「說起來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難處——」「是他!」螺螄太太插進去說,「我剛就有點疑心,說閑話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麼樣。」「他在阜康有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談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麼地方得罪了老宓,有點處處跟我為難的味道。」

原來,收買新式繅絲廠一事,所以未成,即由於宓本常明處掣肘、暗處破壞之故。他放了風聲出去,說胡雪岩並無意辦新式繅絲廠,是古應春在做房地產的生意上扯了一個大窟窿,所以買空賣空,希圖無中生有,來彌補他的虧空。如果有繅絲廠想出讓,最好另找主顧;否則到頭來一場空,自誤時機。

這話使人將信將疑,信的是古應春在上海商場上不是無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齋合作失敗,而居然能安然無事,便見得他不是等閑之輩了。

疑的是,古應春的境況確實不佳;而更使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對新式繅絲,何以忽然改弦易轍?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說話算話。大家都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出爾反爾的事。

因為如此,古應春跟人家談判,便很吃力了,因為對方是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當然只要沒有明顯的決裂的理由,儘管談判吃力,總還要談下去,而且遲早會談出一個初步的結果。

其時古應春談判的目標是公和永的東主黃佐卿。他跟怡和、公平兩洋行,同時建廠,規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絲車,買的是義大利跟法國的絲車;公平洋行的買辦叫劉和甫,提議三廠共同延請一名工程師,黃佐卿同意了,由劉和甫經手,聘請了一個義大利人麥登斯來指導廠務、訓練工人,此人技術不錯,可是人品甚壞,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原來那時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稱之為「湖絲阿姐」。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大多以幫傭為主;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舊式的如繡花、糊錫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縫軍服。但做「湖絲阿姐」,汽笛一響,成群結隊,招搖而過,卻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這些年輕婦女,拋頭露面慣了,行動言語之間,自然開通得多;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床之別,久而久之便常有盪檢逾閑的情事出現;至於男工,「近水樓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婦」,搭上手的很多。當然這是「互惠」的,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就不會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個工頭,好處更多,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鬆的部門。相對的,工頭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調到最苦的繅絲間,沸水熱汽,終年如盛暑;盛暑偶爾還有風,繅絲間又熱又悶,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渾身就會濕透,男工可以打赤膊,著短褲,女工就只好著一件「濕布衫」,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這件火熱的「濕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還好,冬天散工,冷風一吹,「濕布衫」變成「鐵衣」,因而致病,不足為奇,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後,稱之為「名副其實的活地獄」。

工頭如此,工程師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麥登斯便視蹂躪湖絲阿姐為他應享的權利,利用不肖工頭,予取予求,黃佐卿時常接到申訴,要求劉和甫警告麥登斯,稍為好幾天,很快地復萌故態,如是幾次以後,黃佐卿忍無可忍,打算解僱麥登斯,哪知劉和甫跟人家訂了一張非常吃虧的合約,倘或解僱須付出巨額的賠償。為此黃佐卿大為沮喪,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決定將公和永盤讓給古應春。

條件都談好了,廠房、生財、存貨八萬銀子「一腳踢」。古應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數開出銀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撥。」

「怎麼?」古應春詫異,「不是有『的款』存在那裡的嗎?」

當初滙豐借出來的五十萬銀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萬以外,餘數由胡雪岩指明,借給尤五齣面所辦的繭行,作為收買新式繅絲廠之用,這一點宓本常並不否認,但他有他的說法。

「應春兄,『死店活人開』,大先生是有那樣子一句話,不過我做檔手的,如果只會聽他的話,象算盤珠一樣,他撥一撥、我動一動,我就不是活人,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你說是不是呢?」

古應春倒抽一口冷氣,結結巴巴說:「你的話不錯,大先生的話也要算數。」

「我不是說不算數,是現在沒有錢,有,錢又不是我的,我為啥不給你。」

「這錢怎麼會沒有?指明了做這個用途的。」

「不錯,指明了作這個用途的。不過,應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幾次談到繅絲廠的事,你總說『難,難,不曉得啥辰光才會成功?』如果你說:快談成功了,十天半個月就要付款,我自然會把你這筆款子留下來。你自己都沒有握,怎麼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沒有把握,指明了給我的,你就要留下來。」

這話很不客氣;宓本常冷笑一聲說道:「如果那時候你請大先生馬上交代,照數撥給你,另外立個摺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沒有資格用你這笑錢。沒有歸到你名下以前,錢是阜康的。阜康的錢是大先生所有;不過阜康的錢歸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祿,忠人之事,銀根這麼緊,我不把這筆錢拿來活用;只為遠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話,把這筆錢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來用,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這幾句話真是將古應春駁得體無完膚,他不能跟他辯,也不想跟他辯了。

可是宓本常卻還有話:「你曉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為一個錢要做八個錢、十個錢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說:「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穿幫,就是會做生意。』以現在市面上的現款來說,豈止八個罈子七個蓋?頂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幫,哪裡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請問你,今天有人來提款,庫房裡只有那二十幾萬銀子,我不拿來應付,莫非跟客戶說:那筆銀子不能動,是為古先生留在那裡收買繅絲廠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時候,不要說本來就是阜康的錢,哪怕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給兄弟們關餉,我都要動用。客戶這一關過不去,馬上就有擠兌的風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四姐,老宓的說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幫我忙,我亦沒話說。因為雖然都是為小爺叔辦事,各有各的許可權,各有各的難處,我不能怪他。」

「那末,」螺螄太太立即釘一句:「你現在是怪他羅?」古應春老實答道:「是的。有一點。」

「這樣說起來,是老宓沒有說真話!不然你就不會怪他。」螺螄太太問道:「他那幾句話不真?」

「還不是頭寸。」話到此處,古應春如箭在弦,不發不可,「他頭寸是調得過來的,而且指定了收買繅絲廠的那筆款子,根本沒有動,仍舊在滙豐銀行。」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動容了,「姐夫,」她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過?」

「我聽人說的。」

「是哪個?」

「這——」古應春答說:「四姐,你不必問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螄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總帳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許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問,我就不問。不過我倒要問姐夫,這件事現在怎麼辦?」

「收買繅絲廠的事,已經不必再談了。現在就有八萬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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