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5-2)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說話,卻又住口,彷彿有難言之隱似的。

七姑奶奶雖在病中,仍舊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點也不差;殷殷地從胡老太太起,將胡雪岩全家大小都問到了。

直到瑞香離去,她才問道:「小爺叔,剛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話沒有說出來。」

「是的。我有句話,實在不想說,不過又非說不可。」「那麼,小爺叔我們兩家是一家,你說嘛!」

「話句話是羅四姐要我帶來的。」胡雪岩說:「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現在生意做得還不錯,想把他妹子贖回去。」「贖回去?」七姑奶奶臉色都變了,「當初不是一百兩銀子賣到胡家的?」

「不是。羅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記不起來,撿出老契來一看,才知道當初是典的一百兩銀子,規定八年回贖;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當然不肯,尤其聽說在你這裡還不錯,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著胡雪岩說:「她曉得我離不開瑞香,應該替我想想辦法。」「辦法何嘗不想。不過,她哥哥說出一句話來,四姐就說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麼話。」

「她哥哥說,要為她妹子的終身著想。意思是把瑞香贖回去,要替她好好尋個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語氣,胡雪岩也就正好說活終話,「哪曉得他是真是假?不過,」他又把話說回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算他是假話,也駁不倒他。三個人抬不過去一個理字。七姐,你說呢?」

「依我說,」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爺叔,你手下那麼多人,莫非就不能派一個能幹的去打聽打聽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為瑞香著想呢,還是說好聽話,拿他妹子贖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這份人材,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作聲,這是故意作出盤馬彎弓的姿態,好逼七姑奶奶往深處去談。

七姑奶奶此時心事如麻,是為瑞香在著急;盤算了好一會,方又開口說道:「小爺叔,你同四姐決不可以讓瑞香的哥哥把她贖回去。不然會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裝出吃驚的神氣,「怎麼會造孽?」「如果瑞香落了火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問說:「你是說,她哥哥會把她賣到堂子里?」

「說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說:「不會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如說我胡某某家的丫頭,會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辦他一個『逼良為娼』的罪?」

「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小爺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點想辦法?」

「對!」胡雪岩很快地介面,「七姐,你倒替我想個法子看。」「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補他多少銀子,重新立個賣斷的契。」

「不,不!這點沒有用。」胡雪岩說:「如果有用,羅四姐早就辦了。我不說過,人家生意做得蠻好,贖瑞香不是打錢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錢的主意,誠心誠意是為瑞香的終身;不過,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麼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願不願意也要問一問。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願意,小爺叔,那就盡有理由不讓他贖回去了。」

「這話——」胡雪岩不便駁她太武斷,急轉直下地說:「我看,只有一個辦法,他為瑞香好,我們也是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願意,他哥哥也就沒話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小爺叔,我想請四姐來一趟,請她來勸一勸瑞香。」

「勸啥?」胡雪岩答說:「莫非我就不能勸她?」「我怕小爺叔說話欠婉轉;瑞香是怕你,就肯答應,也是很勉強的。這種事,一勉強就沒有意思了。」

「什麼事要瑞香答應?而且要心裡情願?七姐,你何妨同我實說;你曉得的,我們家的丫頭都不怕我的,倒是對四姐,她們還有忌憚。」

「即然如此,我就實說吧!小爺叔,我在瑞香來的第二天,心裡就在轉念頭了,我一直想替應春弄個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緣,象瑞香這樣一個拿燈籠都尋不著的人,四姐替我送了來,我心裡好高興;本想等小爺叔你,或者四姐來了,當面求你們,哪知道其中還有這麼一層曲折,真教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說實話,我也說實話。」胡雪岩很懇切地答道:「我們也想到,你要有個好幫手,凡事能夠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來。不過你們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曉得的,這件事只有你自己來發動,我們決不好多說。如今七姐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同四姐沒有不贊成的。不過,這件事要三方面都願意。」「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搶著問說。

「你,應春,還有瑞香。」胡雪岩緊接著說:「瑞香我來勸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

「小爺叔,你怎麼曉得她一定肯?」

「我們家常常來往的女太太,不管是親戚,還是朋友,少說也有二、三十位,一談起人緣,瑞香總說:『要算七姑奶奶』,從這句話上,就可以曉得了?」

胡雪岩編出來這套話,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雙眼發亮,顯然大為高興。

「七姐,」胡雪岩問說:「現在我要提醒你了,你應該問一問應春願意不願意。」

「他不願也要願。」七姑奶奶極有把握地,「小爺叔你不必操心。」

「不見得。」胡雪岩搖搖頭:「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問過他,他說他決不想,好好一個家,何苦生出許是非?看來他作興不肯討小。」

七姑奶奶「哈」一聲笑了出來,「世界上哪個男人不喜歡討小?」她說:「小爺叔,你真當我阿木林?」「阿木林」是洋場上新興起來的一句俗語,傻瓜之意。胡雪岩聽她語涉譏嘲,只好報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裡,小爺叔怎麼把它擺平來?」

「我想——」胡雪岩邊想邊說:「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她哥哥也就沒法子了。」

「一點不錯。小爺叔,請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氣,只要她肯了,我會教她一套話,去應付她哥哥。」

於是,胡雪岩正好找個僻靜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無中生有的假話,只要瑞香承認有這麼一個哥哥,謊就圓起來了。

至於為古應春作妾,是羅四姐早就跟她說通了的,就不必費辭了。

等吃完了飯,胡雪岩與古應春一起出門,七姑奶奶便將瑞香找了來,握著她的手悄悄問說:「你們老爺跟你說過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頓時臉紅了,將頭扭了過去說:「說過了。」

「那末,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瑞香很為難,一則是害羞,再則是為自己留點身分,「願意」二字怎麼樣也說不出口;遲疑了好一會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話:「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這麼說,你是肯了。」她說:「瑞香,我老早就當你妹子一樣了,將來決不會薄待你。」「我曉得。」瑞香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覺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談過此事以後,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飾箱取了來,揀了一隻翡翠鐲子、一隻金剛鑽戒藏在枕下,此時便將頭一側說道:「我枕頭下面有個紙包,你把它拿出來。」

枕下果然有個棉紙包,一打開來,寶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當然,她要將首飾交到七姑奶奶手裡。「來!」七姑奶奶說:「你把手伸過來。」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隻不甚方便的手,掙扎著要來拉她的手;看那力不從心的模樣,瑞香於心不忍,終於將手伸過去了。幫七姑奶奶的忙。翠鐲套上左腕;鑽戒套入右手無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詳了一下,心頭泛起一陣無可形容的興奮。「妹妹!現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這個稱呼不敢當。」「有啥不敢當,我本來就一直拿你當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說:「你對我的稱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還不知道怎麼改呢?」「一時不改也不要緊。」七姑奶奶接下來說:「我們談正經。將來你哥哥、嫂嫂來,我們當然也拿他們夫婦當親戚看待。眼前,你有沒有想一想,怎麼樣應付他?」

「我還沒有想過。」瑞香遲疑地說:「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曉得怎麼說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問道:「《紅樓夢》你看過沒有?」瑞香臉一紅:「我也不認識多少字。」她說:「哪裡能夠看書?」

「聽總聽人說過?」

「是的。」瑞香答說:「有一回聽人說我們胡家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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