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2-4)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進中等,只見那名娘姨插了滿頭紅花,擦一臉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謂鳩盤荼,但開出口來,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恰如十七八女郎,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爺,耐那哼故歇才來介?七小姐等是等得來。」及至發現胡雪岩,愈發大驚小怪,「喔唷唷唷,難末事體大格哉!啥叫財神老爺還清得來哉介?

她這一喊不打緊,樓上紛紛開窗,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耐阿記得我介?奴是湘雲老四,晏歇到倪搭來坐。」胡雪岩涉歷花叢,閱人甚多,記不得有么一個湘雲老四,只連聲答應:「好!好!」

當下隨著娘姨上樓,只見後廂房門口,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打起門帘,含笑等待;等一進門,古應春說道:「老七,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

「啥叫見過歇?奴見過格。」說著斂衽見禮,口中說道:「胡老爺,耐發福哉。」

「喔,」胡雪岩問道:「七小姐,我們在哪裡見過?」「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格日子是勒撫台格大少爺請客。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耐末貴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裡浪向。」說著,便上前來替胡雪岩解鈕扣,卸馬褂。

胡雪岩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記起有這麼一回事,那年年底路過蘇州,江蘇巡撫勒方琦的長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局書寓中請客,彷彿是在席間轉過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卻記不起,但決不是三個字。

「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

「伊個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碉笑笑寒喧:「這幾年還好吧?」「為仔好嘞,混到上海灘來格。」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慢慢叫好起來格哉。」

「今朝日腳,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胡雪岩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不以為意;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當即說道:「耐閑話那哼介多介?」說著,又使個眼色,讓她退了出去。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等胡雪岩與古應春坐了下來,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爺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來是來了兩三天了。」古應春代為回答:「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

「啊唷!頭一轉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謝、多謝。」「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那哼叫小爺叔?古老爺,耐姓半個胡畹,啥叫是叔侄輩子?」

「妙!」胡雪岩笑道:「應春,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姓半個胡。」

古應春也笑了,回顧一班小大姐說:「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

「格就嘸趣哉!」愛月樓老七介面說道:「吃酒末吃半壺,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靈活、口齒便給,頗有好感;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說道:「小爺叔,今天這個客,你來請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馬章台,已歷多年,間或也有這種「讓賢」之舉;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

「勿作興格!古老爺,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賴?停吃得有興末,翻台到前廂房,胡老爺耐看阿好?」

「前廂房?」胡雪岩問,「是湘雲老四那裡。」

既然人家都已畫好道了,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岩毫無異議,只問古應春:「請哪些人?」

「小爺叔想看哪些人。」

於是胡雪岩隨口報了四、五個名字,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古應春下筆如飛,寫好了請柬,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說道:「我們來個八仙過海。」說著,又寫一張請柬:「飛請三馬路長發棧,沙大爺印一心,惠臨一敘。」贅上名字以後,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貴客介見,千請勿卻。」

巧得很,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約。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有個胡雪岩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逆旅無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極,好極!」古應春頗為歡迎,因為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談鋒極健,肚子里掌故很多,聲色場中宴飲,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席面上才不會冷落。

檯面鋪設好了,名為「雙台」,其實仍是一張圓桌;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著一把鑲銀象牙筷,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客人可曾齊?」

「還差一位。不過開席吧!」

這時胡雪岩便發話了,因為勾欄雖非官場,但席次也講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順是首座,他不等人家來請,搶著前面遜謝。

「今天這個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聽我說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駁我。」胡雪岩揮手攔住他說:「第一,你是遠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應春以外,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理當客氣。」話一完,大家都說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有僭、有僭。」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當然胡雪岩,其餘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內中筆硯以外,便是一疊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這裡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剛到,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請你舉賢吧!」

「叫湘雲老四好了。」胡雪岩說,「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

古應春略想一想,寫了下來,便又問道:「小爺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識可是太多了,笑笑說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說:「我替小爺叔叫兩個,一個是好媛老九。一個是——」

「不、不!我想起來。」胡雪岩說:「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何必叫她呢?」古應春皺著眉說。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發了出去;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小足伶仃,扶著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大姐的肩膀,進門問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爺?」

「喏、喏!」胡雪指著說道:「就是這位京里來的林老爺,現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岩沒有叫她,心裡老大不悅;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愈發生氣:「謝謝耐!」她說得極快,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都看得出來,她是生氣了。

原來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但喜歡逛「茶室」。因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猶如上海的「長三」,而「茶室」則相當於「幺二」,前者號稱「賣嘴不賣身」,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不能為入幕之賓;後者則比較乾脆,哪怕第一次「開盤子」,只要條件談攏了,便可滅燭留髡。林茂先走馬章台,喜歡圖個痛快,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

因為如此,他舉薦湘雲老四,因為她在長三中以「褲帶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要為他謀一夕之歡,所以作此安排;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說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嬌鳳未來以前,速辦為宜。因此,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門面話,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岩時,他便含笑問道:「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

「隨便耐!奴是啥人介?高興來,招招手就來;不高興來,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說道:「茂翁,對不起,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有點誤會,我轉個局跟她有說清楚了,完璧歸趙。如何?」

「啊唷唷!」有個慣在花叢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羅勃,學著蘇白說道:「格是出新聞哉!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雲老四;她不懂這個典故,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卻是看得出來,索性老一老面皮,學四馬路「野雞」的口吻,回敬江羅勃:「不錯,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醬蘿蔔』,你來啥!」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胡雪岩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促膝密語,「老四,」他說,「我替你做這個媒,你看怎麼樣?」「奴那哼好說弗好?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勢飯來,有啥辦法?」

胡雪岩原來欠了她一個情——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結果忘掉了;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也應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裡『做花頭』,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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