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2-3)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岩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煩的是,他手裡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眾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裡來的工夫打官司?」

楊師爺沉吟了一回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孰貴孰賤,孰重孰輕,只憑他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劃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論傳論,稱為「牙郎」;後世簡稱為「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為「牙行」。「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裡握一桿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面抽佣,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案、船老大、店小二、腳案,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傭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為「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象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罰過以後呢?」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不怕討債的的凶,只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偽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豫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看著楊師爺上了轎,吩咐解纜回南潯。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著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我枕頭上有氣味。」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象悟心頭髮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著,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繡的花樣的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莫非是悟心?」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裡了。」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地,「這,這是啥意思?」說著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古應春本來不想「殺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佔有一個,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面就還有苦頭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錶上是九點鐘,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鐘頭;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似乎顯得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見小玉又來催請了。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在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它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乖乖地躺在他懷裡。「它倒跟你投緣。」

雷桂卿抬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叭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面去玩。」狗通人性,響著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你歡喜,送了給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著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咸,頗為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這就問到古應春為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畫,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托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想。」

「怎麼到這時候你才來想?」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只好再想話來搪塞。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以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你有什麼好辦法?」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裡面有楊師爺,外面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面,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裡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古應春是完全贊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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