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2-2)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當然,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裡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好!」悟心介面:「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緻極好。古應春怕他酒後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白面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於她們是易裝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為宜,古應春只擔心她們穿了內里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蕩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著船案,把住伸到岸上作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對!」悟心流波四轉,「這隻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氣。小玉,你把紗窗帘拉起來。」

船窗有兩層窗帘,一層是白色帶花紋的外國紗,一層是紫紅絲絨,拉起紗簾,艙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別的船卻看不清艙中的情形了。

於是悟心將那頂帽後綴著一條假辮子的青緞瓜皮帽摘了下來,頭晃了兩下,原來藏在帽中的長髮便都披散下來;然後坐了下來,脫去靴子,輕輕捏著腳趾。

這樣的行徑,不免予人以風流放誕的感覺。古應春不以為奇,而雷桂卿卻是初見,心中不免興起若干綺想。「你知道我進城去做什麼?」悟心問說。

「我也正要問你這話。」古應春答說:「看你要到哪裡,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裡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們。」悟心答說:「你們跟趙寶祿談妥當了最好,不然,我替你們找個朋友。」原來是特為來幫忙的,雷桂卿愈發覺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說道:「悟心師太,你一個出家人,這樣子熱心,真是難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說道:「我佛慈悲!」那樣子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

說笑過了,古應春問道;「你要替我找個怎麼樣的朋友?」「還不一定,看哪個朋友對你們有用,我就去找哪個。」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連古應春亦不免驚奇,看來悟心交遊廣闊,而且神通廣大,但這份關係是如何來的呢?

雷桂卿心裡也存著同樣的疑問,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卻很大方,從他們臉上,看到他們心裡,笑笑說道:「你們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會認識各式各樣的人?說穿了,不足為奇,我認識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談得來,連帶也就認識她們的老爺了。」

「喔,我倒想起來了。古應春問:「昨天你就是到黃太太那裡去了?」

「是啊。」悟心答說:「這黃老爺或許就能幫你的忙。這黃老爺是——」

這黃老爺單然一個毅字,是個候補知縣,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稅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國藩派遣幼童赴美時,他是隨行照料的庶務,在美國住過半年,亦算深通洋務,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還是知縣都要找他;在湖州城裡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那太好了。」古應春很高興地說:「既然替湖州府幫忙辦洋務,教會裡的情形一定熟悉,趙寶祿不能不買他的帳。悟心,你這個忙幫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裡,問清楚趙寶祿的教堂在何處,就在附近挑個清靜之處泊舟。古應春與雷桂卿帶著一個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帶來一個食盒,現成的素菜,在船上熱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動箸,不道古應春一行已經回船了。

「怎麼這麼快?」

「事情很順利。不過太順利了。」

「這是怎麼說?」悟心又說:「我總當你們辦完事下館子,我管我自己吃飯了,現在看樣子,你們也還沒有吃,要不要先將就將就?」

「我們也還有點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看有什麼法子,不讓趙寶祿耍花樣。」

原來古應春到得教堂,見到趙寶祿,道明來意,原以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絕口否認有任何耍賴的企圖。「做人要講信用,對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當然很明白這層道理。兩位請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絲也定好了,到時候大家照約行家,決無差錯。」「可是,」古應春探詢似地說:「聽說趙先生跟教友之間,有些瓜葛?」

「什麼瓜葛?」趙寶祿不待古應春回答,自己又說:「無非說我逼教友捐獻。那要自願,他不肯我不好搶他的;總而言之,到時候如果出了差錯,兩位再來問我,現在時候還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將來會耍賴,但卻什麼勁都用不上,真叫無可奈何。古應春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所以神色之間,頗為沮喪。

「你不要煩惱!」悟心勸慰著說:「一定有辦法,你先吃完了飯再說。」

古應春胃口不開,但經不住悟心殷殷相勸,便拿茶泡了飯,就著悟心帶來的麻辣油燜筍,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兩個都擱下筷子,看悟心捏著三鑲烏木筷,慢慢在飯中揀稗子,揀好半天才吃一口。

「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這裡買的。」古應春歉意地說:「早知道,自己帶米來了」。

悟心也省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吃得慢,兩位不必陪我,請寬坐用茶。」

雷桂卿卻捨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著眼皮注視碗中時,是個恣意貪看的好機會,所以介面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儘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對她的飯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來收拾了桌子,水也開了。沏上一壺茶來,撲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動問了。

「那沒有什麼訣竅。」悟心答說:「挑沒有熟的杏子,摘下來拿皮紙包好,放在茶葉罐里,隔兩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別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製。」

「悟心師太,」雷桂卿笑道:「你真會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聲,轉臉問古應春:「你的心事想得怎麼樣了?」

古應春確是在想心事,他帶著藩司衙門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請求協助;但如傳了趙寶祿到案,他仍舊是這套說法,那就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落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太划不來了。

等他說了心事,悟心把臉又轉了過去:「雷先生,要托你辦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疊連聲地答應,「你說,你說。」「我寫個地址,請你去找一位楊師爺;見了面,說我請他來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烏程縣的刑名師爺。」

做州縣官,至少要請兩個幕友,一個管刑名、一個管錢穀,權柄極大。請烏程縣的刑名師爺來料理此案,不怕趙寶祿不就範。雷桂卿很高興地說:「悟心師太,你真有辦法!把這位楊師爺請了來對付趙寶祿,比什麼都管用。」「也不見得,等請來了再商量。」

於是悟心口述地址,請古應春寫了下來,船老大上岸雇來一頂轎子,將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個午覺?」悟心說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會回來。」

「怎麼?那楊師爺住得很遠,是不是?」

「不但住得遠,而且要去兩個地方。」

「為什麼?」

悟心詭秘地一笑說道:「這位雷先生,心思有點歪,我要他吃點小苦頭。」

「什麼苦頭?」古應春有點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慘兮兮,他會罵我。」

「他根本不會曉得,是我故意罰他。」

原來這楊師爺住在縣衙門,但另外租了一處房子,作為私下接頭訟事之用,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為荒僻之故,養了一條很兇的狗。雷桂卿找上門去,一定會撲空,而且會受驚。

「怎麼會撲空呢?悟心解釋:「除非楊師爺自己關照,約在哪裡見面,不然他就是在那裡,下人也會說不在,有事到衙門去接頭。」

「怎麼會倒在其次,讓狗咬了怎麼辦?」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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