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瑟洋場(1-2)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胡雪岩捐過一大筆錢,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當即說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裡,我派人去通知一聲,請他轉告赫德,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醫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較穩當。」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問道:「你吃了飯沒有?」「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實在也不餓。」

「我也不餓,我等你一來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爺下去。」胡雪岩忽又問道:「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說:「梅院長派人送來的。」

「那個時候!」胡雪岩蹙著眉說:「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沒有送。」瑞香介面,「送了個一品鍋、四樣點心,還有一簍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個八封的賞封,打發來人,請他告訴梅院長,我們老爺在靈隱,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梅院長是象自己人一樣的,請他費心代為款侍,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再當面同他道謝。」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為得體,很滿意地說:「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不然,沒有人料理得來。」

「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古應春嫣然一笑,隨即把頭別了開去。古應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向胡雪岩說道:「面想來不要了。我已經關照小廚房,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請老爺的示,在哪裡開飯?」

「就在這裡好了。」胡雪岩又說:「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凶!女人厲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虧。」

「太太當家,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

胡雪岩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想了一下說:「就做惡人也犯不著撒蠢;什麼小X不小XX,難聽不難聽?」

瑞香漲紅了臉,欲待分辯,卻又實在沒有理由,以致於僵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後人侮之。』」他說:「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個大青娘,臉上掛得住、掛不住?」

杭州人叫妙齡女郎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時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紅紅的,要哭出來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為詫異,「你叫人家不準哭,自己倒要哭了,為啥?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

一聽這話,瑞香頓時收淚,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綉一枝瑞香花的手絹,擤一擤鼻子答說:「哪個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來,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應著,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紅木方桌上,然後下了閣子。胡雪岩一個人拿牙牌「通五關」打發辰光連著幾副不通,便換了起數問前程。

於是照牙牌神數的歌訣:「全副牙牌一字開,中間看有幾多開,連排三次分明記,上下中平內取裁。」頭一次得了十六開,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開,第三次卻只得一副對子,一副分相,共計六開。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詩句也還約略記得,但「解」與「斷」,卻須找書來看。找到「蘭閨清玩」的「牙牌神數」,翻開來一看,那著詩是「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里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韁。」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點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謀為勿憂煎,成全在眼前,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看到最後一句,不由得驀然一拍桌子,大聲自語:「今天這個數起得神了!」

語聲剛終,有人介面:「你在作啥?」抬眼看時,前面螺螄太太手扶小丫頭的肩,正踏進門來,後面跟著瑞香。「客散了?」

「還沒有,不過每桌都有人陪。」螺螄太太說:「我是聽說七姐夫來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緊的事,所以我特別來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裡去了,說一句話就回來的。」胡雪岩接著又往下看「解」了以後的「斷」。

「斷曰:黃節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後這四個字,胡雪岩是懂得;而且這也正是內則老母、外則良友在一再勸他的。此刻不自覺地便仔細想了下去。

螺螄太太也常看他起數,但都不似此刻這麼認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樣,當然深感關切。

「瑞香,去調一杯玫瑰薄荷露來,我解解酒。」說著,在胡雪岩對面坐了下來問道:「你起的數,倒講給我聽聽。」「今天起的這個數,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說:「先說我一帆風順,不過到時候要收篷。啥時候呢?『帆隨湘轉處』,靈就靈在這個『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當兩江總督了,我就要『下坡駿馬早收韁』了。」

「還有呢?」

「還有這兩句,也說得極准:『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拿銀子鋪路,自然無往不利路路通了。」

「還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螄太太點點頭,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說:「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個字說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駿馬』,你想收韁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聽外面人在報:「古老爺回來了。」「瑞香,」螺螄太太一面站起來,一面說:「帶人來開飯。」

「講妥當了?」胡雪岩也站了起來,迎上去問。「講好了。明天上午八點鐘去看赫德。然後他料理公事完畢中午到靈隱去拜壽。」

「吃飯呢?」螺螄太太急忙問說。

「這就要好好商量了。」

「對,對,好好商量。」胡雪岩揚一揚手,「我們這面來談。」古應春跟到書桌旁邊坐定了說:「我不但見了梅藤更,還見了赫德,他說他這一次一則來拜壽;二則還有事要跟小爺叔約談。」

「什麼事?滙豐的款子,應付的本息還早啊!」「是繭子的事。」

「這個,」胡雪岩問:「怡和的大板怎麼不來呢?」「已經來了,也住在梅藤更那裡。」

「這樣說,是有備而來的。我們倒要好好兒想個應付的辦法。」「當然。」古應春又說:「小爺叔,你哪天有空?」「要說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說:「他老遠從北京到這裡,當然主隨客便,我們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爺叔這麼說,明天中午等他到靈隱拜了生日,請他到府上來吃飯,順便帶他逛逛園子。」

「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岩問:「吃西餐,還是中國菜。」「還是西餐吧。」古應春說:「我這回帶來的六個廚子,其中有一個是法皇的御廚,做出來的東西,不會坍台的。」「來,來!」螺螄太太喊道:「來坐吧!」

「來了!」胡雪岩走過來說道:「明天中午總稅務司赫德要來吃飯,吃西餐;廚子應春帶來,席擺在哪裡方便,要預備點啥,頂好趁早交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應春答說。「應春,」胡雪岩問:「你是說,怡和的大班也請?」一聽這語氣,古應春便即反問:「小爺叔的意思呢?」「我看『陽春麵加重,免免』了!」

「我看預備還是要預備在那裡,」螺螄太太插進來說:「說不定赫德倒帶了他來呢?」

洋人沒有挾帶不速之客的習慣。螺螄太太對這方面的應酬規矩不算內行;不過多預備總不錯,或許臨時想起還有什麼人該請,即不致於捉襟見肘。因此,胡雪岩點點頭說:「對,多預備幾份好了。」

說著,相將落座,喝的是紅葡萄酒;古應春看著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說:「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來。」「那就拿冰來冰。」

原來胡家也跟大內一樣,自己有冰窖。數九寒天,將熱水倒在物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裡晶瑩,凍結實了,置於掘得極深、下鋪草荐的地窖,到來年六月,方始開窖取用。此時胡雪岩交代,當然提前開窖。

這一來不免大費手腳,耽誤工夫,古應春頗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氣愈來愈任性,勸陰無用,只好聽其自然。

趁這工夫,胡雪岩與古應春將次日與赫德會談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細細研究了一番。其時螺螄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鏡檻閣中,鑿冰凍酒,檢點肴饌,都是瑞香主持,只見她來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時吸引著古應春的視線移轉。

胡雪岩看在眼裡,愈發覺得剛才胸中所動的一念,應該從速實現。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問道;「還有啥?」「還有錦鄉長壽麵、八仙上壽湯。」瑞香答說:「古老爺跟老爺還想吃點啥?我去交代。」

「夠了,夠了。」古應春說:「兩個人吃八樣菜,已經多了;再多,反而看飽了吃不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