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火樓台(5-2)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那末,怎麼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岩問。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面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正談到這裡,魚翅上桌;只見何廚頭戴紅纓帽,列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岩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麼吃得下?」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徑口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擾。」

「怎麼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裡來。」胡雪岩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閑談,鍾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征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里等等「市面」還只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岩與羅四姐心裡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關照轎案,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人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宵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裡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岩原轎歸去。到家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岩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那麼,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齣頭了。」

「看起來象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嘆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胡雪岩說:「我只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著罵了句:「饞相!」

「羅四姐,」胡雪岩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闖了進來。「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會錢。」胡雪岩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為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午就送來。」胡雪岩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唇,高興地笑著,「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先請我吃杯涼茶。」

「有,有!」

原來是借著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岩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是啊!你自己說,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岩涎著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這樣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扎著說:「不要,不要!我的頭髮。」

一聽這話,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髮弄亂。」

說著,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唇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喊:「羅四姐,羅四姐!」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站得遠遠地;胡雪岩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面。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倆人都回憶著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笑意,只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著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那麼,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岩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你想賴掉了?」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要到啥時候呢?」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開一家綉庄?」

問到這句話,胡雪岩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面的夥計為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灶了。」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後面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伸出一隻手去想扶桌沿,卻讓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說夥計,」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杭州人叫「娶親」為「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難過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裡說得好聽。」「好聽不好聽,你等著看將來。」胡雪岩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綉庄,那麼,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羅天姐不作聲,低著頭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說。」羅四姐抬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怎麼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那麼後天呢?」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那就後天。」胡雪岩無奈,只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宵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宵夜盤桓一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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