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火樓台(5-1)

胡雪岩這年過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胡家的年景,依舊花團錦簇,繁華熱鬧。其中最忙的要數「螺螄太太」——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她本姓羅,行四,未嫁以前,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認識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羅四姐」,算是個尊稱。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可惜胡雪岩已經娶了妻子,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卻無從結合。不久,長毛作亂,紛紛逃亂,音信不通;一別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採運局,長駐上海。清明之後不久,胡雪岩的舊侶張胖子去世,在靜安寺作佛事;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弔時,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異常面善,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那少婦燒完香,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麼人?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剎,建於吳大帝赤烏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靜安八景」之稱,但那時已只剩下「湧泉」一景,湧泉又稱沸井,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有如水沸;上海說它是個海眼。初禮靜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婦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駐足不行,以觀動靜。

「阿華,當心、當心,跌到井裡,把你小命送掉!」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傾,這個動作很危險,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岩敲開了記憶之門,又驚又喜地在想:這不是羅四姐?

本想冒叫一聲,證實了再上前招呼。但遊客甚多,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慮了一下,回頭關照書僮桂生,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越快越好。

桂生飛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購,說一聲:「跟我來,有要緊事,快,快!」

彩鳳只當他闖了什麼禍,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腳。

「是我們老爺要叫你。」

「彩鳳,」胡雪岩悄悄指點:「你上去問她,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如果她說是,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

彩鳳很伶俐,想了一下問:「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過頭來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計,只見彩鳳上前搭話時,彷彿有難以溝通的情狀,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岩,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望去,顯得相當震動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

七姐,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你還記得記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記得。」

「她今天在這裡我叫彩鳳『假傳聖旨』,說你同我是親戚,請她來見面。馬上就要來了。七姐,你請她到你那裡去,仔仔細細問問她,她好象居孀在那裡。」

「好,好!」七姑奶奶連連答應,又問:「小爺叔,你呢?」

「我到錢莊里,有樁要緊事情料理好了,馬上來。」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會,才看到彩鳳領著一個蓮步姍姍俏括括的素服少婦,扶著小大姐的肩頭,冉冉而來。七姑奶奶性子急,撇開一雙大腳,迎了上去。

「是不是羅四姐?」

「不敢當,我姓羅,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們小爺叔叫我『七姐』。羅四姐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腦兒都說了出來,在羅四姐聽,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即是「小爺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這個疑團,還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緊的話先要問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請問:古太太你的『小爺叔』是哪個?」

「還有哪個?不就是你老早認識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錢莊的老闆。」

羅四姐又驚又喜。她也聽說過,阜康福錢莊的老闆,就是從前在張胖子那裡做夥計的胡雪岩,一直想打聽,苦無機會。不想真的有這回事。

「羅四姐,」七姑奶奶說,「你聽我叫他小爺叔,就曉得我們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請到我那裡去坐一歇。你當年待我們小爺叔的好處,他也跟我說過。等下他也要來的。」羅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這一轉念間,心裡頓時七上八下在翻動了。

「羅四姐,」七姑奶奶催問著:「你肯不肯賞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話太客氣了。真正不敢當。」

於是七姑奶奶向喪家致意告辭,將羅四姐主婢二人帶回家。一看她家的氣派,七姑奶奶又熱心伉爽;羅四姐決心要結交,因而改了稱呼,同時深談身世。

原來羅四姐當年隨父母逃難,轉徙千里,流離途中,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擇人而事——結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兩家都有個尚未婚娶的廿來歲的兒子,當然亦都時時在找機會向她獻殷勤。這兩家一富一窮,而羅四姐挑了窮的那家,姓程,是獨子。

「七姐,我是因為他雖窮,肯上進;只要他肯上進,我就有把握幫他出頭。再說,上頭只有一個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雙全,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嫁過去做媳婦,一定象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

「羅四姐,換了我,也會象你一樣,寧願挑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發現她鬢邊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卻故意問說:「我們程姐夫呢?幾時請過來見一見。」

「不在了。」羅四姐凄然說道:「是前年這個時候去世的。」「可憐,可憐!」七姑奶奶緊握著她的手,但有無言的慰藉。

「說起來也怪我不好。」羅四姐說:「他學的是刻字匠手藝。有一回他跟我談起,說是長毛打到杭州的前兩年,鄉試考舉人,他跟他師父一起到考場里去刻題目紙,熬夜熬到天亮,心裡在想:『我也讀過書,一樣是熬夜,為啥不是去考舉人,坐在這裡當個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舉子寫錯了字,頂多貼出「藍榜」;我刻錯一個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說:『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來,好好兒讀書。開門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著你費心。他真的就聽我的話,三更打燈五更雞,悶倒頭讀書——」

「羅四姐,」七姑奶奶打斷她的話問:「你這開門七件事,怎麼管法?」

「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綉庄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綉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餓死的人是有,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象。」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後來杭州光復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銀兩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嘆口氣,說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裡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嘗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我聽人說,癆病只要胃口好,還不要緊,象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嘆。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裡?」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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