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火樓台(2-2)

徐用儀不知他忽有此問的用意,陪笑答道:「那是個有名的笑話,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話。」寶均金正色說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幾件破爛衣服,讓他當五千銀子,怎麼對得起東家?外頭也一定有閑話,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處。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讓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沒辦法。左帥借債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飯,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計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儀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圓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夠領會。」「好,不過,」寶均金沉著臉說:「丁稚璜噹噹,幾乎月月如此;左帥借洋債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請你千萬說清楚。」

「是。」

答應歸答應,說不說又另是一回事。徐用儀退值以後,先去訪胡雪岩,將寶均金的話,告訴了他,商量最後的那句話,要不要說?

「當然不必說。」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擺在那裡,西征軍事成功了,以後也再不會借洋款了。至於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說這話,惹左大人不高興?」

徐用儀聽從他的主張,到了賢良寺,轉達了寶均金的意見。左宗棠本來就想這麼辦,但未想到寶均金如此「大方」;欣慰之餘,乘興親自執筆起草奏稿。

第一段當然是陳述邊務之重要,以及各省協餉,不能及時而至,拖欠年復一年,越積越多的困難。接下來便敘此次籌借洋款的由來:說有德國商伙福克,在蘭州織呢局聞之,自稱該國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輕,並可由陝甘總督出票,因於上年臘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戶部咨復,以借數雖經奏明為四百萬,惟期限、利息,以及還款來源,應該補敘說明。

但其時左宗棠已奉旨晉景,不在其位,似乎不應再謀其政,所以此處須作一番解釋:「臣卸篆北上時,與劉錦棠、楊昌浚晤談,均以甫經接任,籌餉艱難,屬臣代為借箸。臣雖去任在即,亦不欲貽累替人,遂飛飭辦理上海採運局道員胡光墉,速向洋商議借銀四百萬以應急需。抵都後,連接楊昌浚、劉錦棠來函,言及餉源已涸,春夏之交,斷難接續,懇即據情入告,情詞迫切異常。」

以下是根據「胡光墉偕同德國泰來行伙福克及英國滙豐行伙凱密倫」所稱,開具辦法:借款數目:庫平足色寶銀四百萬兩。

期限:六年還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絲。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徑交上海采動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採運局無款可撥,應准洋商憑陝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並無窘迫之患。」因為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札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巨轉行滙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陝甘出票提銀。」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複:「該衙門知道。」也就是准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為表裡,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制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為頭班、二班。輪班入值,而所辦之事並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為接頭;同時因為有滙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准滙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為人定下了胡雪岩認為招待寶森,什麼都是要「最好的」,寧願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後。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製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征糧台,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岩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巨萬財是怎麼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麼用處。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於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說他往後十年大運,猶勝於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只會交墓庫運,哪裡會有什麼大運。」

「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聽得這話,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麼想不開。」他問:「要怎麼樣才想得開?」「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裡,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閑一閑,登門拜訪,從容呈教。」胡雪岩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象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著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採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為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才會清楚。」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是的。」

「差多少?」

「一萬三千多兩。」

「喔,喔,」胡雪岩問說:「總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裡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麼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麼也來了。」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岩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著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嘩喇嘩喇啥事體。」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干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柜先打個交道。」

「請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制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有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岩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岩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胡雪岩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那末怎麼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裡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岩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慢慢!」胡雪岩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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