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頂商人(9-2)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岩的建設;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岩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摺。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摺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藉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厘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厘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摺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岩,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岩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準,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摺時,胡雪岩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岩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準。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岩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準托,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岩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岩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岩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岩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布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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