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頂商人(7-2)

就在這時候,雪岩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岩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首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岩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於是迎著月色,往東面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脹滿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克啷、克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髮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那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岩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亻達;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贊道:「好雅緻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帘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几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鋪蜀錦棉墊。瓶花吐艷、爐香裊裊,配著一張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岩總算念得斷句:閑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葯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扇區我;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然,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游思付禪魔。

胡雪岩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崑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崑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岩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肴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慶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帘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一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稱體。

看到臉上,更不象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岩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姑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驟與胡雪岩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末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岩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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