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頂商人(6-2)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方,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畫錦里,雖是鬧事,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岩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里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第三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岩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介面。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岩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台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岩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岩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象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衝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准;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岩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岩覺得了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岩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

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岩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徑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岩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擺一擺手,徑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閑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岩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卧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閑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岩問:「為什麼沒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岩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岩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岩也見過,生得象「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岩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岩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閑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岩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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