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頂商人(2-1)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華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鋪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華豪飲快談,興緻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郁松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華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託?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岩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葯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明明是推託嘛!」

「七姐,」胡雪岩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岩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里,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一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岩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岩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介面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濱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岩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里,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流水。」胡雪岩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何以呢?」胡雪岩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對啊!」胡雪岩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

「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在有個人在這裡。」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岩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岩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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