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死

「多麼想望而來得多麼遲緩的死——」「因為,對於不幸的人,死是懶惰的……」(詩集卷七十三第三十首)終於來了。

他的僧侶般的生活雖然支持了他堅實的身體,可沒有蠲免病魔的侵蝕。自一五四四與一五四六年的兩場惡性發熱後,他的健康從未恢複;膀胱結石、一五四九年三月:人家勸他飲維泰爾貝泉水,他覺得好些。——但在一五五九年七月他還感著結石的痛苦。痛風症一五五五年七月以及各種的疾苦把他磨蝕完了。在他暮年的一首悲慘的滑稽詩中,他描寫他的殘廢的身體:「我孤獨著悲慘地生活著,好似包裹在樹皮中的核心……我的聲音彷彿是幽閉在臭皮囊中的胡蜂……我的牙齒動搖了,有如樂器上的鍵盤……我的臉不啻是嚇退鳥類的丑面具……我的耳朵不息地嗡嗡作響:一隻耳朵中,蜘蛛在結網;另一隻中,蟋蟀終夜地叫個不停……我的感冒使我不能睡眠……予我光榮的藝術引我到這種結局。可憐的老朽,如果死不快快來救我,我將絕滅了……疲勞把我支離了,分解了,惟一的棲宿便是死……」詩集卷八十一。

一五五五年六月,他寫信給瓦薩里說道:「親愛的焦爾焦先生,在我的字跡上你可以認出我已到了第二十四小時了……」一五五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致瓦薩里書。一五四九年他在寫給瓦爾基信中已說:「我不獨是老了,我已把自己計算在死人中間。

一五六○年春,瓦薩里去看他,見他極端疲弱。他幾乎不出門,晚上幾乎不睡覺;一切令人感到他不久人世。愈衰老,他愈溫柔,很易哭泣。

「我去看米開朗琪羅,」瓦薩里寫道。「他不想到我會去,因此在見我時彷彿如一個父親找到了他失掉的兒子般地歡喜。他把手臂圍著我的頸項,再三地親吻我,快活得哭起來。」一五六○年四月八日瓦薩里致科斯梅·特·梅迪契書。

可是他毫未喪失他清明的神志與精力。即在這次會晤中,他和瓦薩里長談,關於藝術問題,關於指點瓦薩里的工作,隨後他騎馬陪他到聖彼得。那時他是八十五歲。

一五六一年八月,他患著感冒。他赤足工作了三小時,於是他突然倒地,全身拘攣著。他的僕人安東尼奧發現他昏暈了。卡瓦列里、班迪尼、卡爾卡尼立刻跑來。那時,米開朗琪羅已經醒轉。幾天之後,他又開始乘馬出外,繼續作皮亞門的圖稿。

古怪的老人,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別人照拂他。他的朋友們費盡心思才得悉他又患著一場感冒,只有大意的僕人們伴著他。

他的繼承人利奧那多,從前為了到羅馬來受過他一頓嚴厲的訓責,此刻即是為他叔父的健康問題也不敢貿然奔來了。

一五六三年七月,他托達涅爾·特·沃爾泰雷問米開朗琪羅,願不願他來看他;而且,為了預料到米氏要猜疑他的來有何作用,故又附帶聲明,說他的商業頗有起色,他很富有,什麼也不需求。狡黠的老人令人回答他說,既然如此,他很高興,他將把他存留的少數款子分贈窮人。

一個月之後,利奧那多對於那種答覆感著不滿,重複託人告訴他,說他很擔心他的健康和他的僕役。這一次,米開朗琪羅回了他一封怒氣勃勃的信,表示這八十八歲——離開他的死只有六個月——的老人還有那麼強項的生命力:「由你的來信,我看出你聽信了那些不能偷盜我,亦不能將我隨意擺布的壞蛋的謊言。這是些無賴之徒,而你居然傻得會相信他們。請他們走路吧:這些人只會給你煩惱,只知道嫉羨別人,而自己度著浪人般的生活。你信中說你為我的僕役擔憂;而我,我告訴你關於僕役,他們都很忠實地服侍我、尊敬我。至於你信中隱隱說起的偷盜問題,那麼我和你說,在我家裡的人都能使我放懷,我可完全信任他們。所以,你只須關切你自己;我在必要時是懂得自衛的,我不是一個孩子。善自珍攝吧!」一五六三年八月二十一日致利奧那多書。

關切遺產的人不止利奧那多一個呢。整個義大利是米開朗琪羅的遺產繼承人,——尤其是托斯卡納大公與教皇,他們操心著不令關於聖洛倫佐與聖彼得的建築圖稿及素描有何遺失。一五六三年六月,聽從了瓦薩里的勸告,科斯梅大公責令他的駐羅馬大使阿韋拉爾多·塞里斯托里秘密地稟奏教皇,為了米開朗琪羅日漸衰老之故,要暗中監護他的起居與一切在他家裡出入的人。在突然逝世的情景中,應當立刻把他所有的財產登記入冊;素描、版稿、文件、金錢,等等,併當監視著使人不致乘死後的紊亂中偷盜什麼東西。當然,這些是完全不令米開朗琪羅本人知道的。瓦薩里記載。

這些預防並非是無益的。時間已經臨到。

米開朗琪羅的最後一信是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那封信。一年以後,他差不多自己不動筆了;他讀出來,他只簽名;達涅爾·特·沃爾泰雷為他主持著信件往還的事情。

他老是工作。一五六四年二月十二日,他站了一整天,做《哀悼基督》。這座像未曾完。十四日,他發熱。卡爾卡尼得悉了,立刻跑來,但在他家裡找不到他。雖然下雨,他到近郊散步去了。他回來時,卡爾卡尼說他在這種天氣中出外是不應該的。

「你要我怎樣?」米開朗琪羅答道,「我病了,無論哪裡我不得休息。」

他的言語的不確切,他的目光,他的臉色,使卡爾卡尼大為不安。他馬上寫信給利奧那多說:「終局雖未必即在目前,但亦不遠了。」一五六四年二月十四日卡爾卡尼致利奧那多書。

同日,米開朗琪羅請達涅爾·特·沃爾泰雷來留在他旁邊。達涅爾請了醫生來;二月十五日,他依著米開朗琪羅的吩咐,寫信給利奧那多,說他可以來看他,「但要十分小心,因為道路不靖。」一五六四年三月十七日,達涅爾·特·沃爾泰雷致瓦薩里書。沃爾泰雷附加著下列數行:「八點過一些,我離開他,那時他神志清明,頗為安靜,但被麻痹所苦。他為此感到不適,以至在今日下午三時至四時間他想乘馬出外,好似他每逢晴天必須履行的習慣。但天氣的寒冷與他頭腦及腿的疲弱把他阻止了:他回來坐在爐架旁邊的安樂椅中,這是他比卧床更歡喜的坐處。」

他身邊還有忠實的卡瓦列里。

直到他逝世的大前日,他才答應卧在床上,他在朋友與僕人環繞之中讀出他的遺囑,神志非常清楚。他把「他的靈魂贈與上帝,他的肉體遺給塵土」。他要求「至少死後要回到」他的親愛的翡冷翠。——接著,他「從駭怕的暴風雨中轉入甘美平和的靜寂。」詩集卷一百五十二。

這是二月中的一個星期五,下午五時。一五六四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五。送終他的有卡瓦列里、達涅爾·特·沃爾泰雷、萊奧尼、兩個醫生、僕人安東尼奧。利奧那多在三天之後才到羅馬。正是日落時分……「他生命的末日,和平的天國的首日!筆硪話佟鵓諾謁氖皇住?

終於他休息了。他達到了他願望的目標:他從時間中超脫了。

「幸福的靈魂,對於他,時間不複流逝了!」詩集卷五十九。

這便是神聖的痛苦的生涯

在這悲劇的歷史的終了,我感到為一項思慮所苦。我自問,在想給予一般痛苦的人以若干支撐他們的痛苦的同伴時,我會不會只把這些人的痛苦加給那些人。因此,我是否應當,如多少別人所做的那樣,只顯露英雄的英雄成分,而把他們的悲苦的深淵蒙上一層帷幕?

——然而不!這是真理啊!我並不許諾我的朋友們以謊騙換得的幸福,以一切代價去掙得的幸福。我許諾他們的是真理——不管它須以幸福去換來,是雕成永恆的靈魂的壯美的真理。它的氣息是苦澀的,可是純潔的:把我們貧血的心在其中熏沐一會吧。

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風雨吹盪它,雲翳包圍它,但人們在那裡呼吸時,比別處更自由更有力。純潔的大氣可以洗滌心靈的穢濁;而當雲翳破散的時候,他威臨著人類了。

是這樣地這座崇高的山峰,矗立在文藝復興期的義大利,從遠處我們望見它的峻險的側影,在無垠的青天中消失。

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裡,他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裡,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恆。以後,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廣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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