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愛情-5

她死了,他看著她死了。他說下面的幾句,足以表明他們貞潔的愛情保守拘謹到如何程度:「我看著她死,而我沒有吻她的額與臉如我吻她的手一樣,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絕!」孔迪維記載。

「維多利亞之死,」據孔迪維說,「使他痴呆了很久;他彷彿失去了一切知覺。」

「她為我實在是一件極大的財寶,」以後他悲哀地說,「死奪去了我的一個好友。」

他為她的死寫了兩首十四行詩。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圖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亂的理想主義,仿如一個給閃電照耀著的黑夜。米開朗琪羅把維多利亞比做一個神明的雕塑家的鎚子,從物質上斫煉出崇高的思想:「我的粗笨的鎚子,把堅硬的岩石有時斫成一個形象,有時斫成另一個形象,這是由手執握著、指揮著的,鎚子從手那裡受到動作,它被一種不相干的力驅使著。但神明的鎚子,卻是以它惟一的力量,在天國中創造它自己的美和別的一切的美。沒有一柄別的鎚子能夠不用鎚子而自行創造的;只有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賦有生氣。因為鎚子舉得高,故錘擊的力量愈強。所以,如果神明的錘手能夠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達美滿的結果。迄今為止,在地上,只有她一個。」詩集卷一百○一。

另一首十四行更溫柔,宣示愛情對於死的勝利:「當那個曾使我屢屢愁嘆的她離棄了世界,離棄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滅了的時候,『自然』覺得羞恥,而一切見過她的人哭泣!

在這嚴肅而寧靜的友誼中,米開朗琪羅對於維多利亞·科隆娜的友誼並不是惟一的熱情。這友誼還不能滿足他的心靈。人家不大願意說出這一點,恐怕要把米開朗琪羅理想化了。米開朗琪羅真是多麼需要被理想化啊!

當米開朗琪羅於一五三四年離開翡冷翠住在羅馬的時候,他想,因了克雷芒七世之死擺脫了一切工作,他終於能安安靜靜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了,以後,他良心上的重負卸掉之後,可以安靜地終了他的殘生。但他才到羅馬,又給他的新主人把他牽繫住了。

「保羅三世召喚他,要他供奉他。……米開朗琪羅拒絕了,說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以契約的關係,受著烏爾比諾大公的拘束,除非他把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完成之後。於是教皇怒道:『三十年以來我懷有這個願望;而我現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滿足我的願望么?我將撕掉那契約,無論如何,我要你侍奉我。』」瓦薩里記載。

米開朗琪羅又想逃亡了。

「他想隱遁到傑內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裡的阿萊里亞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烏斯二世的朋友。他或能在那邊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烏爾比諾地方,那是一個安靜的居處,亦是尤利烏斯二世的故鄉;他想當地的人或能因懷念尤利烏斯之故而善視他。他已派了一個人去,到那裡買一所房子。」孔迪維記載。

但,正當決定的時候,意志又沒有了;他顧慮他的行動的後果,他以永遠的幻夢,永遠破滅的幻夢來欺騙自己:他妥協了。他重新被人牽繫著,繼續擔負著繁重的工作,直到終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羅三世的一道敕令,任命他為聖彼得的建築繪畫雕塑總監。自四月起,米開朗琪羅已接受《最後之審判》的工作。這幅巨大的壁畫把西斯廷教堂入口處的牆壁全部掩蔽了,在一五三三年時克雷芒七世已有這個思念。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維多利亞逗留羅馬的時期內,他完全經營著這件事業。即在這件工作的過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從台架上墮下,腿部受了重傷,「又是痛楚又是憤怒,他不願給任何醫生診治」。瓦薩里記載。他瞧不起醫生,當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為他延醫的時候,他在信札中表示一種可笑的惶慮。

「幸而他墮下之後,他的朋友、翡冷翠的巴喬·隆蒂尼是一個極有頭腦的醫生,又是對於米開朗琪羅十分忠誠的,他哀憐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門。沒有人接應,他上樓,挨著房間去尋,一直到了米開朗琪羅睡著的那間。米氏看見他來,大為失望。但巴喬再也不願走了,直到把他醫愈之後才離開他。」瓦薩里記載。

像從前尤利烏斯二世一樣,保羅三世來看他作畫,參加意見。他的司禮長切塞納伴隨著他,教皇徵詢他對於作品的意見。據瓦薩里說,這是一個非常迂執的人,宣稱在這樣莊嚴的一個場所,表現那麼多的猥褻的裸體是大不敬;這是,他說,配裝飾浴室或旅店的繪畫。米開朗琪羅憤慨之餘,待切塞納走後,憑了記憶把他的肖像畫在圖中;他把他放在地獄中,畫成判官米諾斯的形像,在惡魔群中給毒蛇纏住了腿。切塞納到教皇前面去訴說。保羅三世和他開玩笑地說:「如果米開朗琪羅把你放在監獄中,我還可設法救你出來;但他把你放在地獄裡,那是我無能為力了;在地獄裡是毫無挽救的了。」

可是對於米開朗琪羅的繪畫認為猥褻的不止切塞納一人。義大利正在提倡貞潔運動;且那時距韋羅內塞因為作了echezSimon(《西門家的盛宴》)一畫而被人向異教法庭控告的時節也不遠了。一五七三年六月間事。——韋羅內塞老老實實把《最後之審判》作為先例,辯護道:「我承認這是不好的;但我仍堅執我已經說過的話,為我,依照我的大師們給我的榜樣是一件應盡的責任。」——「那麼你的大師們做過什麼?也許是同樣的東西吧?」——「米開朗琪羅在羅馬,教皇御用的教堂內,把吾主基督,他的母親,聖約翰,聖彼得和天廷中的神明及一切人物都以裸體表現,看那聖母瑪麗亞,不是在任何宗教所沒有令人感應到的姿勢中么?......" A A韋羅內塞(1528—1588),威尼斯畫家派主要畫家和著名色彩大師。不少人士大聲疾呼說是有妨風化。叫囂最厲害的要算是拉萊廷了。這個淫書作家想給貞潔的米開朗琪羅以一頓整飭端方的教訓。這是一種報復的行為。拉萊廷曾屢次向他要索藝術品;甚至他顏為米開朗琪羅設計一張《最後之審判》的圖稿。米開朗琪羅客客氣氣拒絕了這獻計,而對於他索要禮物的請求裝作不聞。因此,拉萊廷要顯一些本領給米開朗琪羅看,讓他知道瞧不起他的代價。他寫給他一封無恥的信。他責備他「表現使一個娼家也要害羞的東西」,他又向異教法庭控告他大不敬的罪名。「因為,」他說,「破壞別人的信心較之自己的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請求教皇毀滅這幅壁畫。他在控訴狀中說他是路德派的異教徒;末了更說他偷盜尤利烏斯二世的錢。信中並侵及無辜的蓋拉爾多·佩里尼與托馬索·卡瓦列里等(米氏好友,見前)。這封信這封無恥的信,末了又加上一句含著恐嚇的話,意思還是要挾他送他禮物把米開朗琪羅靈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誼、他的愛惜榮譽的情操——都污辱了,對於這一封信,米開朗琪羅讀的時候不禁報以輕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憤懣地痛哭,他置之不答。無疑地他彷彿如想起某些敵人般地想:「不值得去打擊他們;因為對於他們的勝利是無足重輕的。」——而當拉萊廷與切塞納兩人對於《最後之審判》的見解漸漸佔得地位時,他也毫不設法答覆,也不設法阻止他們。他什麼也不說,當他的作品被視為「路德派的穢物」的時候。一五四九年有一個翡冷翠人這麼說。他什麼也不說,當保羅四世要把他的壁畫除下的時候。一五九六年,克雷芒八世要把《最後之審判》塗掉。他什麼也不說,當達涅爾·特·沃爾泰雷受了教皇之命來把他的英雄們穿上褲子的時候。一五五九年事。——達涅爾·特·沃爾泰雷把他的修改工作稱做「穿褲子」。他是米開朗琪羅的一個朋友。另一個朋友,雕塑家阿馬納蒂,批斥這些裸體表現為猥褻。因此,在這件事情上,米氏的信徒們也沒有擁護他。--人家詢問他的意見。他怒氣全無地回答,譏諷與憐憫的情緒交混著:「告訴教皇,說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頓的。只要聖下也願意把世界整頓一下:整頓一幅畫是不必費多大心力的。」——他知道他是在怎樣一種熱烈的信仰中完成這件作品的,在和維多利亞·科隆娜的宗教談話的感應,在這顆潔白無瑕的靈魂的掩護下。要去向那些污濁的猜度與下流的心靈辯白他在裸體人物上所寄託的英雄思想,他會感到恥辱。

當西斯廷的壁畫完成時,米開朗琪羅以為他終於能夠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物了。《最後之審判》的開幕禮於一五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舉行。義大利、法國、德國、佛蘭德各處都有人來參加。但不知足的教皇還逼著七十歲的老人作保利內教堂的壁畫。這些壁畫包括《聖保羅談話》、《聖彼得上十字架》等。米氏開始於一五四二年,在一五四四年與一五四六年上因兩場病症中止了若干時,到一五四九——一五五○年間才勉強完成。瓦薩里說:「這是他一生所作的最後的繪畫,而且費了極大的精力;因為繪畫,尤其是壁畫,對於老人是不相宜的。」他還能動手做預定的尤利烏斯二世墓上的幾個雕像已是僥倖的事了。他和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人,簽訂第五張亦是最後一張的契約。根據了這張契約,他交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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