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導言

這是一個翡冷翠城中的中產者,——

——那裡,滿是陰沉的宮殿,矗立著崇高的塔尖如長矛一般,柔和而又枯索的山崗細膩地映在無際,崗上搖曳著杉樹的圓蓋形的峰巔,和閃閃作銀色、波動如水浪似的橄欖林;——那裡,一切都講究極端的典雅。洛倫佐·特·梅迪契的譏諷的臉相,馬基雅弗利的闊大的嘴巴, AA馬基雅弗利(Niachiavel,1469—1527),義大利政治家。波提切利畫上的黃髮,AA波提切利(SandroBotticelli,1445—1510),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貧血的維納斯,都會合在一起;——那裡,充滿著熱狂、驕傲、神經質的氣息,易於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受著一切宗教的和社會的狂潮聳動,在那裡,個個人是自由的,個個人是專制的,在那裡,生活是那麼舒適,可是那裡的人生無異是地獄;——那裡,居民是聰慧的、頑固的、熱情的、易怒的,口舌如鋼一般尖利,心情是那麼多疑,互相試探、互相嫉忌、互相吞噬;——那裡,容留不下萊奧納多·達·芬奇般的自由思想者, AA萊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daVinci,1452—1519),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雕塑家、建築家和工程師。那裡,波提切利只能如一個蘇格蘭的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義中終其天年,那裡,薩伏那洛拉受了一般壞人的利用,舉火焚燒藝術品,使他的僧徒們在火旁舞蹈——三年之後,這火又死灰復燃地燒死了他自己。 AA薩伏那洛拉(GirolamoSavonarola,1452—1498),中世紀後期義大利宗教改革家。

在這個時代的這個城市中,他是他們的狂熱的對象。

「自然,他對於他的同胞們沒有絲毫溫婉之情,他的豪邁宏偉的天才蔑視他們小組的藝術、矯飾的精神、平凡的寫實主義,他們的感傷情調與病態的精微玄妙。他對待他們的態度很嚴酷;但他愛他們。他對於他的國家,並無達·芬奇般的微笑的淡漠。遠離了翡冷翠,便要為懷鄉病所苦。」「我不時墮入深切的悲苦中,好似那些遠離家庭的人一樣」(見羅馬,一四九七年八月十九日書)一生想盡方法要住在翡冷翠,在戰爭的悲慘的時期中,他留在翡冷翠;他要「至少死後能回到翡冷翠,既然生時是不可能」。「死之於我,顯得那麼可愛;因為它可以使我獲得生前所不能得到的幸福:即回到我的故鄉。」

因為他是翡冷翠的舊家,故他對於自己的血統與種族非常自傲。博納羅蒂·西莫內,裔出塞蒂尼亞諾,在翡冷翠地方志上自十二世紀起即已有過記載。米開朗琪羅當然知道這一點。「我們是中產階級,是最高貴的世裔。」(一五四六年十二月致他的侄子利奧那多書)——他不贊成他的侄子要變得更高貴的思念:「這決非是自尊的表示。大家知道我們是翡冷翠最老最高貴的世家。」(一五四九年二月)——他試著要重振他的門第,教他的家庭恢複他的舊姓西莫內,在翡冷翠創立一族庄;但他老是被他兄弟們的平庸所沮喪。他想起他的弟兄中有一個(西吉斯蒙多)還推車度日,如鄉下人一般地生活著,他不禁要臉紅。一五二○年,亞歷山德羅·特·卡諾薩伯爵寫信給他,說在伯爵的家譜上查出他們原是親戚的證據。這消息是假的,米開朗琪羅卻很相信,他竟至要購買卡諾薩的宮郟據說那是他的祖先的發祥地。他的傳記作者孔迪維依了他的指點把法王亨利二世的姊妹和瑪爾蒂爾德大伯爵夫人都列入他的家譜之內。一五一五年,教皇利奧十世到翡冷翠的時候,米開朗琪羅的兄弟博納羅托受到教皇的封綬。甚至比對於他的天才更加自傲。他不答應人家當他藝術家看待:「我不是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我是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他又說:「我從來不是一個畫家,也不是雕塑家,——作藝術商業的人。我永遠保留著我世家的光榮。」(一五四八年五月二日致利奧耶多書)他精神上便是一個貴族,而且具有一切階級的偏見。他甚至說:「修鍊藝術的,當是貴族而非平民。」他的傳記作者孔迪維所述語。

他對於家族抱有宗教般的、古代的、幾乎是野蠻的觀念。他為它犧牲一切,而且要別人和他一樣犧牲。他將,如他所說的,「為了它而賣掉自己,如奴隸一般」。一四九七年八月十九日致他的父親書。——他在一五○八年三月十三日三十三歲時才從父親那裡獲得成丁獨立權。在這方面,為了些微的事情,他會激動感情。他輕蔑他的兄弟們,的確他們應該受他輕蔑。他輕蔑他的侄子,——他的繼承人。但對於他的侄子和兄弟們,他仍尊敬他們代表世系的身份。這種言語在他的信札中屢見不鮮:「我們的世系……維持我們的世系……不要令我們的血統中斷……」凡是這強悍的種族的一切迷信、一切盲從,他都全備。這些彷彿是一個泥團,(有如上帝捏造人類的泥團,)米開朗琪羅即是在這個泥團中形成的。但在這個泥團中卻涌躍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為何物的人,請看一看米開朗琪羅吧!從沒有人這樣為天才所拘囚的了。這天才的氣質似乎和他的氣質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征服者投入他的懷中而把他制服了。他的意志簡直是一無所能;甚至可說他的精神與他的心也是一無所能。這是一種狂亂的爆發,一種駭人的生命,為他太弱的肉體與靈魂所不能勝任的。

「他在繼續不斷的興奮中過生活。他的過分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這痛苦逼迫他行動,不息地行動,一小時也不得休息。」

他寫道:「我為了工作而筋疲力盡,從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地工作過,我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之外,什麼都不想。」

這種病態的需要活動不特使他的業務天天積聚起來,不特使他接受他所不能實行的工作,而且也使他墮入偏執的僻性中去。他要雕琢整個的山頭。當他要建造什麼紀念物時,他會費掉幾年的光陰到石廠中去挑選石塊,建築搬運石塊的大路;他要成為一切:工程師、手工人、斫石工人;他要獨個子幹完一切;建造宮邰教堂,由他一個人來。這是一種判罰苦役的生活。他甚至不願分出時間去飲食睡眠。在他信札內,隨處看得到同樣可憐的語句:「我幾乎沒有用餐的時間……我沒有時間吃東西……十二年以來,我的肉體被疲倦所毀壞了,我缺乏一切必需品……我沒有一個銅子,我是裸體了,我感受無數的痛苦……我在悲慘與痛苦中討生活……我和患難爭鬥……」見一五○七、一五○九、一五一二、一五一三、一五二五、一五四七諸年信札。

這患難其實是虛幻的。米開朗琪羅是富有的;他拚命使自己富有,十分富有。他死後,人家在他羅馬寓所發現他的藏金有七千至八千金幣,約合今日四十或五十萬法郎。史家瓦薩里說他兩次給他的侄兒七千小金元,給他的侍役烏爾比諾二千小金元。他在翡冷翠亦有大批存款。一五三四年時,他在翡冷翠及附近各地置有房產六處,田產七處。他酷愛田。一五○五、一五○六、一五一二、一五一五、一五一七、一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各年他購置不少田地。這是他鄉下人的遺傳性。然而他的儲蓄與置產並非為了他自己,而是為別人花去,他自己卻什麼都不捨得享用。但富有對於他有何用處?他如一個窮人一樣生活,被勞作束縛著好似一匹馬被磨輪的軸子系住一般。沒有人會懂得他如此自苦的原因。沒有人能懂得他為何不能自主地使自己受苦,也沒有人能懂得他的苦對於他實是一種需要。即是脾氣和他極相似的父親也埋怨他:「你的弟弟告訴我,你生活得十分節省,甚至節省到悲慘的程度:節省是好的;但悲慘是壞的;這是使神和人都為之不悅的惡行;它會妨害你的靈魂與肉體。只要你還年輕,這還可以;但當你漸漸衰老的時光,這悲慘的壞生活所能產生的疾病與殘廢,全都會顯現。應當避免悲慘,中庸地生活,當心不要缺乏必須的營養,留意自己不要勞作過度……」這封信後面又加上若干指導衛生的話,足見當時的野蠻程度:「第一,保護你的頭,到它保有相當的溫暖,但不要洗:你應當把它揩拭,但不要洗。」(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信)但什麼勸告也不起影響。他從不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合人性些。他只以極少的麵包與酒來支持他的生命。他只睡幾小時。當他在博洛尼亞進行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時,他和他的三個助手睡在一張床上,因為他只有一張床而又不願添置。見一五○六年信。他睡時衣服也不脫,皮靴也不卸。有一次,腿腫起來了,他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脫下靴子的時候,腿皮也隨著剝下來了。

這種駭人的衛生,果如他的父親所預料,使他老是患玻在他的信札中,人們可以看出他生過十四或十五次大玻一五一七年九月,在他從事於聖洛倫佐的墳墓雕塑與《米涅瓦基督》的時候,他病得幾乎死去。一五一八年九月,在塞拉韋扎石廠中,他因疲勞過度與煩悶而病了。一五二○年拉斐爾逝世的時候,他又病倒了。一五二一年年終,一個友人利奧那多·塞拉約祝賀他:「居然從一場很少人能逃過的痛症中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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