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04/12/20 下

然後是我。

與哥開車秘密到桃園參加外婆的頭七那晚,我想了很多關於「家」的事。

家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來大家都在分享愛,但卻是局限在血緣關係或僅僅一個屋檐下的關懷,密集、壓縮、溫暖。

這樣的「自私」並不壞,因為人要學會關心別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讓一個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愛、充滿愛。然後學會去愛人。

但我從小就不是個自私的人。

畏懼辜負別人老早就成了我個性中很鄉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總想讓所有我在意的人覺得我很儘力給予大家快樂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會覺得很虧欠,會尋找彌補的機會。

但,不可能都不虧欠的。只能努力折騰自己,讓虧欠變少,讓犧牲變成自己。這樣的犧牲並不偉大,因為一個人自以為很犧牲的時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著犧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虛的狀態下睡著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橋,按照計畫開始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貴的約會。我們已變成兩個禮拜見一次面的可憐情侶。

但從在約定的台北車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見毛毛狗第一眼開始,我就感覺到兩人之間有堵不好親近的牆。那隔閡毛也感受到了,但兩人就是無法將它打破,只好持續令人窒息的氣氛。

我想沒有必要將愛情的部份交代的太過清楚,因為外人不見得能體會個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對結構性困境的無力感。所以我不會明說接下來很多很現實的考量。

草草吃了頓糟糕透頂的晚餐後,依照我贏得百萬小說獎的甜蜜約定,我送了條just diamond的鑽石項煉給毛,那是我送過最貴重的禮物,比三個月前送毛的ipod mini還貴。

但毛看起來不快樂,我持續悶。

兩人坐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角,長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討論媽的病情,以及我們為什麼都變得不快樂。

「公,閉上眼睛。」毛說,有個禮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後張開。

在掌心上的,是個李小龍橡皮鑰匙圈。

突然難以自己,我哭了,眼淚從那時候開始的二十幾個小時,便一直無法收止。

很高興,毛到了這個時候,都還記得我喜歡的東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視毛的臉。

是的,可以了。

我們之間的愛,已經可以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毛哭了,卻也沒有反對。

在沒有說明白前,我們之間已有了悲傷的默契。

「你沒看見嗎?我們之間的紅線斷了。」我流淚,開始說著,我們已經不能在一起的、很現實的理由。

毛很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愛毛,非常非常愛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該是,輕輕鬆鬆談一場近距離戀愛的時候了。七年來,我們不斷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結束。毛在期間的辛苦遠大於我,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在實踐她戀愛的理念。而我,竟還沒當兵,愛的時空距離始終無法縮短。

我該是,專心照顧媽的時候了。在更遠的未來,我跟這個家的距離還得更加靠近。

這個距離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愛毛的時候,出現兩人「愛」的轉化問題。但沒有誰對誰錯。

「我們結的是善緣,誰也不欠誰,下輩子,就讓我們彼此報恩吧。」我閉上眼。

握拳,輕放在心口。

然後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輩子,換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們約定以後還是要當好朋友,要一起看電影,因為這是難得的共同興趣;要一起討論我的新故事,免得毛變笨;如果毛跟他生出來的小孩頭髮有一撮黃毛,乳名還是得叫「puma」。

百貨公司底下,我們再無法壓抑,緊緊相擁在一起。

附近的賣車活動,大聲放著「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貼切的背景音樂,如同每部愛情電影最後一個,最浪漫、最催淚的畫面。

「我真的很愛你,真的很愛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跟我媽媽……」

我泣不成聲。

「公,如果你媽好起來了,一定要試著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劇顫。

毛接受了我最後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樂下,我們牽手離去。

中間的那道牆消失了。

「沒有比這樣,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說,毛同意。

我們一起回到板橋的租屋,收拾東西,檢視過去的回憶。

即使分手幸福,但兩個人都好傷心,哭到眼睛都腫了起來,直到深夜兩點,我在床上幫毛挖最後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著。

六年又十個月的愛與眷戀,彼此都對彼此意義重大,陪伴對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長,共同構畫「在一起」這三個字包藏的,人生地圖。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飽滿的愛情。與此生永遠相系的親情。

對於曾經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記。許多朋友都誤認我記憶力非凡,對諸多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如數家珍,甚至能背出當時的對話與情境。

但錯了,錯的離譜。

我不是記憶力好,而是我經常回憶,經常在腦子裡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畫面。所以要忘記,真的很難。

但毛很天真爛漫,記憶力並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發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補充情境,毛才會一臉恍然大悟。

「記憶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會保存的很好。」我說,沒有別的辦法了。

一大早,毛去學校教課,我獨自在床上回想媽生病後、圍繞在我身邊諸事的峰迴路轉,其中諸多巧合。

一直以來就跟毛約定,送她一條她很想要的鑽石項煉,即使我寧願送其他同樣昂貴的電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誤打誤撞實現了毛的心愿。

從國中開始,腳踏車便常經過民生國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時刻」,那間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還可見到從玻璃透出的溫暖黃光,想必氣氛一定很浪漫。當時我許下心愿,一定要跟這輩子最喜歡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總是無法如願,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遇見了毛,但毛幾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記這件事,直到毛前兩周來彰化探望媽,我才猛然想起,騎車帶毛到連我自己也沒進去過的醇情時刻,圓夢。

圓了夢,竟到了散場時分。

想到這些,就很難再睡著。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過世,阿拓意外過世,媽生病。創作上,第一次寫劇本,第一次拒絕寫劇本,賣出四個原著改編,發簡體,贏了百萬小說獎……

百般困頓,傳了通簡訊給毛:「心很空,但你擁有我心的鑰匙,有空,歡迎來住幾天。陪陪一個只需念著你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從學校傳回簡訊:「你會一直在我心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抱抱,雨好大,幫我哭盡了所有……你是最最愛我的,我明白。光是這點就夠幸福了!愛你,好愛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後一箱東西,我寫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樣東西。

毛皮:

想留下這三樣東西給你,希望你能偷偷藏起來。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記是誰教你換氣,叫你小海龜。

一根耳杷,掏盡多少溫柔陪伴,我會一直記得,你喜歡挖上面。

最後,是我在交大的學生證。

那是好多時光的相互取暖,它買過幾十張交大中正堂的電影票,

進過圖書館與計中上千次,在竹北的電影院也買過好多學生票。

那是你我的共同地圖,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曾經重要的東西,我一個也不會忘記,

每當我抱住昨晚的枕頭,閉上眼睛,

你的味道,你的胖,你的可愛歡笑,

都會在我夢裡出現。

我很愛你。

當你開始淡忘我們之間的記憶,只要還記得這一點就夠了。

公公

永遠都在新竹客運後用力揮手的窮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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