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4/12/02

昨天早上哥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內容嚇死了我。

哥在洗手間外等媽上完廁所,結果等蠻久的裡頭都沒動靜,哥有些警覺地開門進去,發現媽竟倒在地上,身體成蝦子狀顫抖,口中喃喃有詞,左邊額頭上有一道傷口,血流不止。

哥大慌,但還是儘可能冷靜地拉下急救鈴喚來兩個護士,將媽的額頭傷口處理好。

幸好媽沒鎖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應該是姿勢性貧血。」哥猶疑道,卻又補充:「下午你跟爸拿媽的睡衣去收驚,看看要不要再去觀音亭拜拜,有空就幫媽念藥師咒。」

哥解釋,有人說之所以有癌症,其實是因果關係里前世的冤親債主來討東西,所以要請觀音菩薩作主化解。這種話出自一個明年畢業的准博士之口,我無法反駁,而且越聽越怕。

洗了個熱水澡後,就跟爸一起去拜拜,爸吩咐我們兄弟多跟地藏王菩薩請求,畢竟地藏王是個出名的孝子,比較能夠溝通。下午則跟奶奶帶著媽的睡衣去鄰里的小宮廟收驚,收驚的大嬸手中拿著一小疊米,口中不斷重複又重新組合的語句:「最近運氣不好都睡不好哩?是走痛運啦,要收收驚比較好睡,人才會卡有精采。」並以上這句排列組合五次。

而今天早上在醫院陪媽,媽上大號,我在裡頭陪,當媽巍巍峨峨從馬桶站起時,又感到一陣暈眩,全身顫抖,立刻蹲下喘息。我趕緊念起藥師咒,才念三遍就飛快迴向,免得錯過黃金時間。

媽說,身體這迷亂的感覺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樣,好像摔進黑色的洞里。我不由得聯想到哥說的冤親債主。

昨天下午跟毛講電話,毛語重心長建議我加入她虔信的日本宗教「真如願」,兩人從冤親債主越講越遠,扯到宗教的意義上頭。

說過了我幾乎什麼都信。

外星人、尼斯湖水怪、殭屍、吸血鬼、狼人、花子、裂嘴女、伊藤潤二在十年將把靈魂賣給惡魔、貓王其實沒有死等等。對於鬼神我不是寧可信其有,而是根本就五體投地相信。

但矛盾的是,我的腦中其實還是存在實證主義。以上我什麼都信的這些奇怪事物,都有人舉證歷歷。

而毛口中的真如願,是從日本飄洋過來的教派,據稱是佛教密宗中的一支,因為創始者是日本僧侶,所以持念的咒語也是日本話,毛跟著眾修行者念誦時都看著注音符號。至於毛為什麼入教,是因為一起在國小教書的老師中有人信了真如願,個性轉變得很善良、人生變得順遂,於是積極帶領毛試試看。

簡單說說我所了解的真如願的宗教理論。我對近代宗教的理論都極感興趣。

真如願認為人在世上的一切都與祖先是否積福修德有關,所以超渡祖先是必要的,念經迴向給祖先也是重要的。為什麼要加入真如願?因為神無法看顧世上每一個人行善,如果我做了十件善事,神大概只會看見了我做一件,我所得到的功德的價值比(CP值)就只有十分之一。而真如願是佛教密宗,能引領人進入神所特別看顧的法門,做一件善事就是一件功德,十件便是十件,價值比是百分之百。

真如願里一切的收費都是區區五十元、一百元的,要說它斂財其實說不過去,也不強迫信徒非得參加什麼活動等。不論一個宗教是否真有所謂的「法力」存在,只要不搞斂財、教義良善,我就覺得沒有什麼不好,也贊成毛去修行,有時還會開玩笑問毛:「你現在法力有沒有很強了?」

然後被瞪。

在媽生病後,毛的心腸好,建議不要只由她填表代媽超渡媽的祖先(收費僅五十元),這樣功德會被她吸收掉部份,而不是由媽完整接收,依照功德理論,媽的病會好的比較慢。最好我也加入,我的行善才會被神明完整看到,而不是偶而不小心瞥到。

「如果填個超渡單就有功德,會不會太簡單了?」我將狐疑搬上檯面。我甚至不必自己誦經。

並非針對真如願,近代宗教之所以大量興起、跟隨者眾,跟「修行的捷徑」的研發大有關係。都市的節奏繁忙,人貢獻給宗教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若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得到「功德」,誰不心動?

有些宗教只要捐錢就有功德(還能按照進度修建西方極樂世界的宮殿),有些只要練氣功就能長福份,有些只要每天持咒就能修成正果,更簡單的就是站著瘋狂左轉就行了。我看過轉法輪一書,裡頭教主李洪志便強調自己將修鍊的法門極簡化,信徒只又有心,就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拔高道德與能量。

我跟毛開始討論功德的計算方式。說實話,我打心底覺得有空念佛不如好好幫助別人,看看報紙哪裡有比我們更需要援手的人家正在缺錢,匯個幾百幾千塊過去都比較「踏實」。

對於真如願「進入密宗做好事才會全部被神看見、加持」的說法,我直說:「這個神的法力好像不怎麼大哩,眼睛也比較小。」

毛則回應:「我相信神也有人的特質在啊,誰比較信他,他就比較幫誰。」

但這跟我對大乘佛教的定義認知,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真如願對於因果的解套,重要的方式便是念經超渡。但我認為因果是無法解套的。若因果可以解套,因果就不足以為懼。或者,不再具有恫嚇性的意義。

小時候我很愛看各式各樣的故事書,抗日英雄、佛教的故事都是最愛。我對釋迦牟尼佛對因果的解釋印象很深。

有天,釋迦牟尼跟弟子走到一條河邊,看見一根木頭,便示意弟子好好觀察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那木頭突然惡狠狠地沖向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佛不管怎麼閃躲、甚至運用神力飛衝上雲霄,那根木頭還是死咬著他,最後還是刺傷了他的腳底。

釋迦牟尼解釋,因為他某個前世殺害了一個曾經幫助他的老婆婆,老婆婆如今化身成一根木頭,在河邊等待回敬他的時刻。如今他了悟因果成佛,卻依舊無法擺脫因果糾纏,足見因果的力量有多大,要弟子們引以為鑒。

我被這個故事嚇到了。

所以對於劉德華與張柏芝合演的「大隻佬」中,對因果無法改變的觀點相當贊同。除了承受,我們只能從現世開始作好自己該做的,期許不再種下惡因。

毛一向很清楚我這些想法,所以也沒有太積極說服我,她只是出於一片好心。

「所以真如願的創始者研發出的咒語真強,馬上就贏過釋迦牟尼了。」我承認語氣很沖。

「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真如願講求『先做,再去了解』,反正也沒損失。」毛說。

我也了解。

任何宗教講究的是「信不信」,而非「證不證明」。

又或者,「證明」只在「已經信仰的人」的心中。連西方的基督教也是一樣,無法以邏輯去度測神的法力、準則、器量。吩咐人不能摘蘋果卻卯起來種了一堆樹的傢伙,跟不信他就會得到毀滅的那個上帝,都是同一個人。信就什麼都合理,不信就什麼都好像在唬爛人。

我很希望所有傳說中的神祉都是存在的,有很多很多,將天上擠得水泄不通。然後,分一個神照顧我媽媽。

「那就照你說的吧,幫我、我媽跟我爸填入教資料,然後幫我媽做超渡。我想現在的抗拒都是自尊的關係,都很多餘、無聊,我很希望你說的功德理論是成立的。」我說。

拜倒了。

下午媽發燒,我隨便跟媽亂聊。

「媽,打勾勾。」我神秘地說:「勾完了再跟你說個秘密。」

「什麼秘密要打勾勾這麼神秘?」媽有些興奮,伸出手。

勾勾。

「媽,其實曉薇早就懷孕了,而且偷偷生了。」我鄭重地說。曉薇是我的准大嫂。

「亂講。」媽不信。

「真的,其實kurumi就是哥跟曉薇生的,他們也很苦惱,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們才會先寄在阿和家,而不是送給阿和,最後曉薇還是會把kurumi拎回去自己養。」我皺起眉頭。Kurumi是無緣進我們家門的那隻拉不拉多。

「你都在亂講,還騙我打勾勾,吼,你的腦袋都在裝什麼東西。」媽哭笑不得。

「真的,曉薇自己也很乾,想說怎麼會生出一隻拉不拉多。」我很認真:「你這樣說她會很傷心。」

「以後我不要再跟你打勾勾了啦!」媽亂笑。最後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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