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4/11/25 下

回看昨天的陪伴書寫。從弟弟跟媽的約定中,可以知道媽的興趣很少。

但媽興趣很少,其實是因為太過操勞,使得培養興趣的時間變得太珍貴。居然有空閑,媽也會選擇睡覺。媽說沒有什麼比得上好好睡一場覺。

媽真的很需要休息。

這次的衝擊其實不無預警,媽容易頭痛,沒有食慾,胃痛,全身酸痛,半夜無法安穩入睡,手顫……將這些痛苦的畫面拆開來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勞累病,很容易靠簡單的成藥就將痛苦緩解,所以便容易忽視,但若將這些痛苦全部組合起來的圖像背後真相,竟是如此驚悚。又或者,演變得如此驚悚。

最讓我們兄弟內疚的,是病痛後的真相還是靠著媽的警覺、與行動力,才將危機提早揭開,要不實在難以想像。

我深深體悟到,為人子的,應該將關心化為實際的行動。

爸媽一有不對勁,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頭關心,而是該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醫院做檢查。這種浮濫的小故事大道理聽到聽膩了,身體卻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簡單的夢想可以開始實踐,而不該放在「可見的未來」。未來如果可見,就失去未來的真正定義。

一直想帶從未出國的媽去哪裡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諸實現。

媽總是說藥局生意忙,多一天顧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傳統、很實際的想法。

對負債一直以百萬計的我家來說,媽一直身體力行節儉。這樣的對照常讓我感到內疚,尤其看見媽一雙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買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禮卷,想說錢都先花了,媽總願意買雙新鞋了吧。結果拉著媽到阿瘦皮鞋店裡挑鞋,才發現媽的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小,小到整間店找不到合適的尺碼。

「沒關係,我們有提供尺碼訂做的服務喔。」店員小姐親切地建議。

「謝謝,不用了。」媽婉拒,轉頭跟我說:「這個禮卷還是留給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後真被老三用去。

有時跟毛約會,吃著外面的簡餐吹著冷氣,我便會想,改天該說服媽跟兒子約個會,吃個館子。但媽只要吃到麥當勞跟肯德雞就覺得滿足。真要開口請媽吃個貴一點的東西,我反會怕被媽責罵而不敢開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時我會因此背脊發冷。

「媽,以後你跟我住的時候,每天只要負責看HBO跟睡覺就可以了。」我在家裡寫小說時,偶而跟媽這麼說。

「好啦好啦。」媽一貫的回答,掛著笑容。

「媽,那些負債根本就不算什麼,好加在你生了三個兒子,所以什麼債通通除以三,就變得很簡單了。只要過幾年我們都畢業當完兵了,一下子都還光了。」我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安慰我媽:「然後我們就可以買新房子了。」

媽似乎沒有懷疑過我的話,很欣慰我們兄弟的團結。

但距離媽享清福,我在咖啡店寫小說,媽在一旁翻雜誌的日子到底還有多久?

如果只有計畫,卻沒有「現在就開始的衝動」,就只能一直停留在計畫。

人生有太多事夠資格成為藉口,要上課,要打工,要上班,要談合作,要回信,每一個藉口都是正經八百,都是所謂的正事。一如預料,大多數的人選擇與奉獻錯過,然後不自覺纏在自己結吐出的內疚的繭,永困不出。

有兩種極端的情緒會糾纏人一輩子。

一種是自尊心被剝奪的困窘,另一種則是不斷沈澱的內疚。

以小說的用語,這兩種一剛一緩的極端情緒,會各自製造出兩種很極端的人。若發生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情況……我很難想像淚要怎麼收止,也很難想像我是否會因失落過多而失卻大部分的情感。但這些失落都比不上無法滿足媽追求的幸福。

所以我必須破繭。每個子女都該破繭。

但大多數的人看了這篇文章,察覺到觸手可及的繭,還是不會撥個電話回家。

因為總是有正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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