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4/11/23 下

哥快來了。

我們常常在南往北返的車上聊媽。

一直以來我們都很慶幸沒讓媽失望,我們很清楚身為媽的驕傲,身上一定要有各自的光芒。哥說我的成就來得最早,媽總是很開心跟別人說我出過書,據說在網路上很紅,每次去書局買醫療相關的書籍,都會像糾察隊檢查我的書有沒有放在架上。

我總是期待將來有什麼大眾文學獎等我去搶,站在台上發表講演時好好謝謝我媽。

媽常說,我的文學細胞來自於爸,然後提起爸以前寫給她的情書。這樣說也沒錯,小時候每周末日記本上的作文功課,三兄弟總得乖乖擬上一份草稿交給爸批閱,反覆修改後才准騰在日記上。如果爸很忙,圈改的句子少些,我們就爽得一塌糊塗。

但再三修改後的句子,就算湊一千句也組不出一篇好文章。

小學四年級末的暑假,媽突然興起讓我們兄弟去國語日報社學作文的念頭,於是牽著腳踏車,帶我們到國語日報社報名「補作文」。在那裡,每次都得完成一篇文章才能離開,所以並沒有誰改完了才作數的情況,所以我盡情地寫,認真地寫,寫出了極興趣。

不能不認真,不能不盡興,因為媽媽幾乎是榨盡每一分力,想辦法讓我們才華洋溢。

但在當時我是挺錯愕的,雖然小小年紀,卻已模糊知道家裡的債務狀況,媽努力湊錢讓我們三兄弟都能補習英文,現在又多了作文,讓我感到錯愕又內疚。每次老師將牛皮紙袋遞上要我拿回家裝學費,上面的數字都讓我很心虛。

一想到媽決不在教育費用上皺眉頭,我的鼻子就會酸到出水。

國小四年級初,在「丁老師美語」上課的三個年頭中,媽會買空白錄音帶讓我們去錄,好回家複習。有時媽會閑閑跟著我們聽,如果被她聽到我們在上課時吵鬧或亂開玩笑,媽的臉色便會一沉,逼著我們下次上課時乖乖跟老師認錯道歉,還會打電話親自跟老師確認。我想這多少對一個人的搞笑才能有所壓抑,但有哪個父母會希望孩子應該學英文時鍛煉搞笑功力?

回到作文課。離題再忝不知恥地回防,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很清楚在爸的嚴格調教下,我的文章在同儕中出類拔萃,只是學校的學科成績普通,遇到作文比賽時老師老是叫前三名的「好學生」擔綱重任,我沒有機會也沒有特別的動機證明自己除了繪畫圖外的第二專長。在國語日報社學寫作,其實沒印象學到什麼,只是卯起來寫。每次發回的卷子都很高分,評語也好,所以老師推薦我去考作文資優班。我資不資優不知道,但就這麼有模有樣考進去,整整又上了兩年所謂的資優作文課。

上了國中後,我不只會寫,還多了鬼扯式的幽默,每次亂寫的周記都在班上傳閱。只要作文課的題目訂得有點鬆散,我就開始借題寫小說。上了高中,周記胡說八道的程度徹底脫離常軌,已傳到隔壁班輪閱,到了禮拜五才會回到我手中。然後我當了六年的學藝股長,幹了六次國一到高三的教室布置。他媽的。

媽很驕傲,並開始適應我「搞笑/大而化之」的個性,常常在親戚面前把我糊塗丟東掉西的個性搬來搬去。對於我後來立志專職寫小說這件事,她也給予近乎豪賭的尊重,並沒有一直用世俗的職業觀貶抑我、逆向激勵我、或是過度擔心。雖然我的個性充滿太多的破綻。

兩年前我第一次投稿小說就得了彰化縣磺溪文學獎,次年再得一次。媽超高興,認真地將小說看了一遍。媽總是這樣,不管我寫了多奇怪的題材,她都會戴起老花眼鏡,若有所思地慢慢翻著,用很辛苦的速度。

「我最喜歡等一個人咖啡,因為裡面的主角講話根本就是田田你嘛!」媽說過。

那個故事是媽最快看完的,也最喜歡。

「等一個人咖啡的主角……是女生耶。」我愕然。

但想想也是。

也只有媽媽跟我說過這樣的評語。在所有的人都沒有發現的時候。

「媽,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送我進國語日報那天,你戴著帽子、牽著腳踏車的樣子。」我說,不只說了一遍。

每次一本實體書出版,每得一個獎,我都會再說一遍。

什麼導演來找我寫劇本,什麼製片來找我合作,大陸眾多出版社來邀書,小說人物要做公仔,受邀到哪裡去演講等等,我都會用超臭屁的表情跟媽說,然後欣賞媽替我高興的樣子。

因為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會對我的熱血成就感到羨慕或嫉妒的人。我想讓媽深刻知道兒子與她之間的美好聯繫。

一個作家的三元素。情感,靈感,與動力。

我的生命里,媽媽對我灌注的愛,三者兼具。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二十四,化療的劑量還剩321。媽交代我巨細靡遺記錄下各個時間點的藥劑餘量與她的身體狀況,好幫助醫生判斷。

家人都很擔心媽不日後移到隔離病房免得遭到感染時,將獨自忍受的寂寞。哥跟爸很捨不得媽,我則非常的慌。

「媽,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家裡最脆弱的一個,所以你一定要堅強,好好鼓勵我。」我錯亂說道:「我最擔心的不是你待在隔離病房會很寂寞,而是我看不到媽會很寂寞。」

媽又睡了。還是很奇怪的姿勢。沒有人學得起來。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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