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 六、四年

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劉庄詔曰:「予未小子,奉承聖業,夙夜震畏,不敢荒寧。先帝受命中興,德侔帝王,協和萬邦,假於上下,懷柔百神,惠於鰥、寡。朕承大運,繼體守文,不知稼穡之艱難,懼有廢失。聖恩遺戒,顧重天下,以元元為首。公卿百僚,將何以輔朕不逮?其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爵過公乘,得移與子若同產、同產子;及流人無名數欲自占者人一級;鰥、寡、孤、獨、篤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國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後捕系者,悉免其刑。又邊人遭亂為內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還邊,恣其所樂。中二千石下至黃綬,貶秩贖論者,悉皆復秩還贖。方今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若涉淵水而無舟楫。夫萬乘至重而壯者慮輕,實賴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東平王蒼,寬博有謀;並可以受六尺之託,臨大節而不撓。其以禹為太傅,蒼為驃騎將軍。大尉憙告謚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宮,司空魴將校復土。其封憙為節鄉侯,欣為安鄉侯,魴為楊邑侯。」

劉秀在位時,為掣肘三公,所以對三公絕不另外封侯。劉庄即位後打破劉秀的慣例,將三公封了侯,卻另外捧出了一個驃騎將軍置於三公之上——方法雖不同,用意卻是一樣的。

劉蒼數番謙辭,都被劉庄攔了下來,不僅如此,劉庄又特別下詔,令劉蒼設立單獨的驃騎將軍府,可任命長史、掾史等官員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劉蒼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為太傅的高密侯鄧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議時不必與群臣一樣面北而坐,特許其上尊位,面東參議。

在以劉蒼、鄧禹為代表的新舊兩派勢力的共同努力下,漢室的江山終於再次恢複了新的生機,一切又重新趨於平靜。

然而到了秋天,隴西郡又發生亂民騷動,沿邊的羌族官兵紛紛叛變。劉庄先是命謁者張鴻徵調各郡兵力圍剿,孰料鎩羽慘敗,漢軍全軍覆沒。

於是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馬武——自馬援死後,馬武卸甲去印,賦閑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領兵打仗時,這個打了一輩子仗、年過六旬的老傢伙竟然當著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話形容,這幾年他憋在家裡,感覺英雄無用武之地,就快發霉了。

十一月,劉庄委派中郎將竇固、捕虜將軍馬武,率兵四萬人討伐亂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幹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運作在新舊搭檔中順利過渡,劉庄對於日常公務的處理漸漸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過問政事。

「你是說把賈貴人生的五皇子過繼給馬貴人撫養?」馬澄自入宮,已經過了五年,可始終一無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著宮裡頭其他貴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說,暗裡卻為自己不會生育哭了很多次。

「賈貴人是馬貴人的外甥女,都是親戚,過繼個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劉庄說得輕描淡寫,我卻很不以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夠體會自己的孩子被人奪走的滋味?賈貴人雖然另外還有一女,但五皇子劉炟畢竟也是她懷胎十月所生下的。

劉庄站在我面前,時不時回眸瞥覷馬澄,頗多憐惜維護的模樣,而馬澄則誠惶誠恐的站在他身後,低著頭不發一語。我本想反對,看到這裡,卻頓有所悟,我這個兒子,一向風流成性,如今竟會為一個不會生養的貴人操起心來。

如此煞費苦心的折騰,到底為了什麼,我已能猜得一二,於是笑道:「只要賈貴人願意,也沒什麼不可的。」

劉庄十分高興,馬上回頭對馬澄說:「母后允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說話間,門外乳母將襁褓中的劉炟抱了來。劉庄伸手接過,放到馬澄懷裡。

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漲得通紅,眼圈裡含著眼淚,又是激動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親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愛他,撫養他就夠了!他將來待你必然比親生子尤為孝順,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帶大了淯陽公主,淯陽公主奉若親母,其孝心之誠,哪裡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沒想到劉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時愣住。劉炟在馬澄懷裡不哭不鬧,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點都不怕生的看著她,她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當著我和劉庄的面跪下抽泣:「多謝太后!多謝陛下……妾……終於有兒子了……從今往後,妾待此子,必視若己出!」

她哭得淚流滿面,劉庄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突然一把摟進懷裡,長長的嘆了口氣。

「別……壓著孩子了……」馬澄緊張的騰出手,下一秒才意識到我還在跟前看熱鬧,一張哭花的臉頓時漲得要爆了似的,連耳根子也血紅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著他倆,劉庄只有一瞬間的羞澀,轉瞬便又恢複如常,對著我拜謝道:「多謝母后成全!」

我知道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潛台詞是什麼,於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過急反而不好。」

劉庄沖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布滿喜氣,興沖沖的扶著馬澄,兩大一小三口一起離去。

看著這兩人相依的背影逐漸遠去,我唏噓著向身後的紗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紗南不回答,只是軟軟一笑,笑容里也帶著一種難言的寂寞。

按禮,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劉庄不幹,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為尊,仍是堅持替劉秀守滿常人的三年孝。於是這三年里,他不幸姬妾,禁止娛樂,飲食茹素,於是按照這種邏輯,本該早立的後位也因此懸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劉隆薨逝。

劉庄即位後第二年,始建新年號,改元永平,是為永平元年。

轉眼夏天來臨,宮裡宮外正忙著避暑防蟲,卻忽然有消息傳來,說東海王劉彊病了。他年紀輕輕的生場病,這樣的小事我原沒放在心上,可沒多久卻又有傳報,說劉彊病勢沉重,似乎藥石無救。我這才警覺起來,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虛實,得到的回報卻是真假難辨。正在困惑時,劉庄卻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鉤盾令護送太醫令、丞乘驛車前往魯城靈光殿,同時下詔命沛王劉輔、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一起到魯城去。

這樣的陣仗,其用意幾乎就是斷定劉彊不活,讓他們幾個同胞兄弟趕去見最後一面了。我尚在懷疑劉彊病情的真假,但是劉庄卻甚為篤定,完全不擔心這幾個異母兄弟聚在一堆會否鬧出事來,他的這份篤定令我心生疑竇的同時也感到一陣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但這時偏偏鄧禹也病倒了,因為年事已高,所以鄧家甚至已替他準備好後事。素荷日日進宮向我及時彙報公公的病情,我牽掛著鄧禹,也就無心再去關注劉彊。

這日素荷又進宮,沒想到同行的居然還有鄧禹的妻子李月瓏,我正納悶,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著不行了,撐了口氣,卻非說要見見太后,否則死不瞑目。妾實在無法,斗膽求太后移駕,念在夫君為朝廷效命,操勞數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雖然心裡早有了些許準備,但真到了這一步,卻發覺自己還是無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樣肅殺的氣氛緊緊勒住了我的喉嚨,我害怕得喘不過氣來。李氏一路領我進了主室,發現鄧禹已經被抬到了外間,堂屋上甚至連棺材都已經備好了,一屋子的子孫含淚相守。

鄧禹還沒咽氣,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樣,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那雙眼睛卻仍是瞪得大大的,無神的望著頭頂的承塵。

進屋的時候我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床前,完全沒了太后應有的儀態。鄧禹似乎感覺到我來了,轉過頭來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淚都已含在了眼眶裡,卻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淚迸出的同時我也笑了起來,但緊接著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嚶嚶的哭了起來。

鄧禹向我身後瞄了一眼,緊接著門嘎吱一聲闔上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我的抽泣聲。

「嗨……」他輕輕的打著招呼,滄桑的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笑容,「我現在很高興……很高興你能來……我以為……以為又是一場空等……」

我流淚哽聲:「你還有什麼心愿……你說……可要我封賞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著我,笑著搖頭。

「不要封侯拜將,那就金錢萬貫?」

他仍是搖頭。

我哭道:「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麗華……」他輕輕嘆息,「我只要……你別怪我……我以前就曾說過,這一生,功名利祿也好,亂臣賊子也好,都只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後不要怪我……」

我獃獃的看著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堅定。我忽然醒悟過來,頹然的歪倒在床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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