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留靈修兮憺忘歸 一、心計

交阯之戰一直持續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傳來說馬援斬了亂黨之首征側、征貳兩姐妹的首級,如今正繼續追繳殘餘黨羽。

那麼難打的交阯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時間便輕鬆獲勝,伏波將軍居功至偉,聲名大噪。

若論起我當皇后的這兩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穫,那便是國內亂黨四起,叛民滋擾不斷,總有小股勢力在地方上伺機搗亂,不得安生。比方說這一次,河南又有一夥以單臣、傅鎮為首的亂民,攻佔了原武城,自稱將軍。

「稟皇后娘娘,太子來了!」門外有宮女小聲通稟。

我原在內室舒展拳腳,聽了這話方歇了手,紗南給我遞來巾帕的同時對外頭吩咐說:「請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我喘氣:「讓他不用天天來報備了,怎麼總是不聽呢?」

「此乃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儲君,自當為天下人表率,這麼做是對的。」紗南絮絮念叨,替我選定一襲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認的點了點頭,然後脫下濕透的內衣,換上乾淨的中衣,伸開雙臂,套上深衣袖子。紗南低著頭,忙前忙後的繞著長長的衣襟,最後束上腰帶。

「這孩子稟性厚道,且不問他來瞧我的這份心裡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禮數上實在沒有缺失。」換好裝,我想了想,回首對紗南莞爾一笑,「你還別說,我呀,真怕了他的沒有缺失。」

紗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謹言慎行,也總能尋到不是。」

我正往外頭走,聽到這話,不覺停了停:「這孩子待我不錯,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潑髒水。」

「其實依奴婢看,娘娘心裡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真不愧是紗南,這幾年沒有白白跟著我。

門口帘子卷了起來,宮女跪坐在地上給我套上鞋子。門外陽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卻十分愉悅。到前堂時,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劉彊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見我進來,忙起身行禮,舉手優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來。

我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可好?」

「好。」

好!當然好,神清氣爽,哪可能有什麼不好的呢?

其實我與他之間實在無話可說,他不是我親生的,長到十九歲,除了這一年半以來天天上我的宮裡跑進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從沒親近過。這種毫無感情交流的繼母與嫡子間的尷尬關係,讓我有點點鬱悶,又有點點犯愁。

按照劉彊的習慣,不管他願不願意,有話沒話,他總會在我這裡待上半個時辰,無非也就是例行問些家常,實在無話的時候,我也會主動詢問些他的生活。

「劉丘滿周歲了吧?」

「是。」

「聽說太子妃有喜了,真該恭喜你啊,你之前一連得了兩個女兒,真希望太子妃這一胎能添個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長孫了。」

劉彊的臉色慢慢變了,眉頭輕顫,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透出口氣:「但願如此。」

我知道他在畏懼什麼——太子妃昨天黃昏才請的脈,事出突然,他還沒來得及上報宗正,我今天卻慢條斯理的隨口說了出來,怎不令他膽戰心驚?

「我挺想劉丘那孩子的,什麼時候你把她抱來我瞧瞧……另外告訴太子妃,好生將養著身子,初一、十五別急著進宮給我問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夠了,還是養胎要緊。」

「多謝母后體恤。」他神情木鈍,顯然受驚不小。

「太子太傅張湛抱恙快兩年了,總是歇在家裡,太子的課業可別因此耽擱了。」

劉彊又是一哆嗦,低下頭囁嚅:「有郅惲督導兒臣……兒臣不敢懈怠偷懶。」

我也不忍再為難他,於是微笑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這便去吧。」

「兒臣告退。」

我讓小黃門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盡頭,紗南不以為意的冷哼:「張湛擺明是和娘娘作對,擺譜給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給他點厲害瞧瞧,直接廢了他的官職,貶為庶民,逐他出雒陽。」

我嗤的一笑:「原來紗南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奴婢不是沉不住氣……以娘娘之尊,難道還要看他們那幫太子黨的臉色不成?」

我起身走向隔間的書房,紗南尾隨。

「張湛德高望重,素有賢名,我們刻意動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實易如反掌,我從不擔心郭聖通被廢后,太子餘黨們還能在朝廷上鹹魚翻身,搞出什麼花樣。」

書案上擺放著一堆的竹簡,這些東西都是最近兩年的卷宗,我讓紗南花了兩天時間特意整理出來:「只怕真正的風暴在這裡!你可瞧出什麼端倪沒?」

她不明所以的搖頭,滿臉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低頭冷眼看著摞疊的竹帛,我從當中抽出四五份資料扔給紗南,紗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減,納悶的說:「單臣、傅鎮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內自稱將軍,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調兵征剿嗎?還有,那個曾經自稱『南嶽大師』的李廣,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將軍給砍了嗎?娘娘想讓奴婢看什麼呢,難不成這兩起叛亂之間還有什麼聯繫不成?」

我哈的一笑,這女子雖然政治觸覺不夠敏銳,但她的機警卻恰到好處的彌補了這一缺點。

「難道……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有關這兩起叛亂的消息,奴婢都有看過的,沒發現什麼……」

「可你忽略了一個人——維汜!」我大聲打斷她的話,一針見血的揭開謎底,「此人在民間十分有名,他裝神弄鬼,妖言惑眾,說自己是神仙下凡,廣招弟子,形成一個龐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風,朝上曾有人提議召維汜進宮為陛下驅鬼除病,被郭聖通採納,若非陛下當時恢複言語,嚴詞拒絕,你我可能還有幸在宮裡一睹這位傳奇巫師的風采。不過,之後維汜這個妖巫越來越神乎其技,吹噓過火的下場當然是難逃一死,當時連坐了他的弟子數百人,也算得上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紗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著我。

我微微頷首,笑道:「其實兩年前在皖城鬧事的李廣,正是維汜的弟子,當時他打的旗號是維汜未死且已經得道成仙,倒也誆騙了不少愚昧百姓,跟著他一塊兒造反。同樣的,現在正鬧得火熱的單臣、傅鎮二人,與李廣師出同門,都是維汜的弟子!」

「啊……」她悚然動容,「那麼,這些年的動亂,難不成都是有預謀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

我笑得分外燦爛,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閑的說:「現在可再也不比兩年前了,你說呢,紗南?」

「娘娘打算怎麼做?」

我笑問:「你覺得臧宮合適否?」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為太中大夫,難道那時候娘娘便已謀算好了?」

「比起太子黨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與我有過患難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底下的話我沒有說出來,紗南卻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經太多,我這個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脩侯杜茂落下截斷軍需,唆使手下殺人的罪名被免官,削減戶邑,貶逐參蘧鄉為侯。我本想調他來京,沒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劉秀調他上京的時候,沒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詔,抵達京城後終於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後沒多久,他也隨即病逝。

當年隨陛下東征西討,如今又能為我所用的老臣實在少之又少。

建武十九年春,劉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宮率領北軍包圍原武城,除了北軍之外,還出動了黎陽營騎兵,共計數千兵力。

沒過多久,臧宮遞迴奏疏,稱敵兵糧草充足,久攻不下,請皇帝示下,於是劉秀召集公卿、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議對策。

日頭漸漸偏西,我站在廡廊下逗弄著手中的飛奴,信鴿咕咕叫著,伸著堅硬的喙,一口口啄著我掌心的黍米粒,頸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動,我愛惜的撫著它柔順的羽毛。

餘光瞥處,看到有小宮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宮殿前石階,然後在門口找到等候多時的紗南,附耳低語。

我收了手,振臂將飛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聲過後,灰鴿一飛衝天,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瓦藍的天空中。

紗南上了樓,嘴角含著笑意。

我歪著頭笑問:「都妥了?」

紗南像是鬆了一大口氣:「娘娘料得真准。大臣們都說要重金懸賞,唯獨東海王提議放鬆包圍,打開一個缺口後誘敵出城,陛下也很贊同大王的建議,只是奴婢也不免擔心,萬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麼,只要陛下願意,黎陽營的突騎軍將整個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話下。這是樁有賺無賠的買賣,臧宮知道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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