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五、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廢皇后郭氏,立貴人陰氏為皇后。

對於廢后的處置,皇帝詔曰:「不可以奉供養。」劉秀與郭聖通正式解除夫婦關係,將她的名號逐出劉氏宗廟,日後不得子孫供奉。

恢複自由之身的郭聖通被遷出掖庭,安置於北宮居住。

作為雒陽皇城的南宮以及位於南宮北側的那片宮闕,原是呂不韋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劉邦當年定都雒陽城,將南宮修葺作為皇宮居住,之後雖遷都長安,南宮卻仍作為行宮得以完好的保留下來。再經歷了兩百多年,南宮迎來更始帝劉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劉秀為帝入住南宮,雖然生活簡樸,但宮殿樓閣卻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與南宮同年代遺留下來的北宮卻沒有那麼幸運,歷經風霜的北宮,那些殿堂高閣外觀雖然猶存,內里卻大多木製腐朽,破落衰敗得還不如雒陽城的一些富戶民宅。說它是冷宮尤不為過,但是北宮不屬於掖庭,郭聖通搬入北宮,名義上已經與皇室完全無關。

按民間習俗,被休棄的下堂婦或喪夫的寡婦可隨長子贍養,所以按常理,郭聖通離宮後最恰當的去處是隨長子劉彊同住。但這個顯然不可能,廢后郭聖通絕對不能與身為皇太子的劉彊湊到一塊去!

於是劉秀將劉輔提升為中山王,郭聖通作為中山王的母親則被封為中山王太后。這個尊號的賜予幾乎就是一種變相的諷刺,前一天還是漢室母儀天下的皇后,在今天卻成了個無關的陌生人,被尊稱為王太后——從此以後,她的身份,也僅代表是中山王劉輔的母親,與劉秀再無瓜葛。

她的後半生,活動範圍將僅限於北宮一處充當中山王府的宮闕內,行動處處受人監視,不得隨意離府。因劉輔未曾成年,所以雖然封王,卻仍留在南宮掖庭,連同郭聖通的其他五個子女一起,歸我撫養。

繼劉輔封王后,劉秀將其餘九位皇子,也都理所當然的從公爵晉陞為王爵——這個結果,算是劉秀在前幾年廢除王爵制的洗牌後,重新審時度勢發牌。相信隨著我這個陰皇后上位,日後朝廷內部的集團勢力也將會出現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調整。

紗南對於這樣的結果顯然不大滿意,但她性格內斂,從不曾多嘴抱怨句什麼,只是一整天都緊繃著臉,目光寒意凜冽,讓那些小宮女見了她,一個個如臨大敵。一直挨到日落,太官準備晚膳,她才因事問了我一句:「椒房殿那邊已經清理完畢,留在長秋宮的宮婢和內侍,娘娘打算如何處理?」

「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宮,遣散回家。沒問題的,還留在長秋宮當值。」

「諾。掖庭令剛才來問,娘娘準備何時搬去長秋宮?」

「空著吧。」

紗南一愣,我抬頭,淡然道:「我沒打算搬,這裡住了十幾年,慣了,長秋宮先空著吧。其實……住哪都一樣,不是么?」

「那……要不要將殿閣重新修葺一下,也布置成椒房?」

「不必了。你跟了我這些時日,何曾見我是講究這些的?」

「諾。那奴婢這就去回覆掖庭令。」

我見她要出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紗南聞言迴轉,我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看,直到她低下頭去:「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明天我和皇帝回章陵,你留在宮裡照應諸位君王、公主,不得有半分懈怠。」

「諾。」

「太倉那邊已經安置了太子宮,敕令皇太子搬遷。我和陛下商議過了,等太子良娣明年產子,便讓太子行冠禮,納太子妃。至於中山王等人,一切用度照舊,不得有所縮減……另外東海王、東平王、山陽王、琅邪王,殿內各加一名嘗膳小黃門。」

紗南面上閃過一道抗拒式的悻色,雖然表情只是一閃的瞬間,卻一絲不差的落入我眼中,我知道她心中埋怨我厚待郭聖通的子女,不禁冷冷一笑,假裝什麼都不知情的繼續說道:「我看淯陽公主和劉綬歲數相仿,就讓她倆在一處住吧,吩咐乳母一併哺育,不得有差。平日無論小劉綬吃什麼,淯陽公主便也吃什麼,不分嫡庶。你聽明白我的意思沒?」

聲音不高,卻讓紗南慢慢變了顏色,半晌,她答覆:「奴婢一定照娘娘吩咐去做,只是……奴婢以為既不分嫡庶,那以長幼為分,應當是淯陽公主吃什麼,小公主才可吃什麼……」

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那就用心去做。」

「諾。」

門外有小黃門的聲音細細的提醒:「皇后娘娘,陛下駕到!」

我起身接駕,走到門口時,見紗南秀眉緊鎖,似在思索什麼,於是幽幽嘆了聲:「紗南,皇后不是那麼好當的!」

紗南不甚明了的看著我,我抿唇一笑。甬道對面,劉秀正踱步走來,我正了正色,快步迎向他:「妾身拜見陛下!」

不等我跪下,劉秀已扶住我的胳膊,順勢將我攬進懷:「天冷了,以後加件衣服再出來。」

凜冽的風刮在我的臉上,我眯著眼,細細打量他,那樣溫柔的笑容,猶如寶石般彌足珍貴:「不冷!」

「之前才大病了一場,如今天氣轉冷了,也要多注意保養!」

「我知道。」我細語,「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他緊緊摟住我,帶著我走進殿內,殿內熱氣迎面撲了出來,我一時受不了刺激,鼻頭髮癢的打了個噴嚏,他不禁笑道:「你瞧瞧你,還是如此逞強。」說著,讓代卬取了一件長麾要替我披上。

我忙閃開,眼神堅定的轉向他:「不是逞強,我早過了那個逞強好勝的年紀。如今我是你的皇后,以後做事會更加有分寸,你放心……」

他感慨的抱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會是個好皇后!最好的皇后!」

雖然劉秀在詔書中說明皇后的廢立非國休福,勒令郡國不得上壽稱慶。但在我走馬上任,成為皇后的第三天,他卻急急忙忙的帶著我直奔章陵而去。

此次回章陵的目的很簡單,祭祀劉氏父祖,祭廟拜祠。章陵老家連著今年年初的那次,這十多年我只隨劉秀來過幾次,但因為身份有限,每次都沒法踏進祠堂宗廟的大門,進行祭祀。

四十六歲的建武帝破天荒的在老家換上了農耕時粗陋的短衣,下到農田裡侍弄莊稼。這時雖是冬季,但隨著二年三熟制的普及,田裡正忙著搶種冬麥,以期來年夏天能夠收穫。冬麥的推廣,使得百姓們在青黃不接時能夠起到接續的作用,不至於斷糧。

這是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劉秀干農活,雖然他在麥田裡播種時,搞得那些近臣、內侍們手忙腳亂,大大削弱了稼穡的樂趣。起初我只是站在壟上看著他忙活,時不時的還同一些膽大的農戶交流心得和經驗,時間久了,劉秀的興緻卻沒有隨著時間而減弱,反而更加興緻高昂起來。

「這麥子種得晚了些。」

「是啊,是啊,本該秋末便種上的,今年晚了,不過動作麻利些搶種,應該問題不大。」

皇帝下田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的在各個村落傳遞,很快,過去那些熟識的親戚便大著膽子尋上門來。

當年劉縯在蔡陽徵集宗室子弟起兵反莽,所有男丁皆從軍,之後死的死,傷的傷,章陵剩下了無數老弱婦孺。這些在當時留守的一代人,許多人從輩分上算來都是劉秀的伯母、舅母、姑母、嬸娘,劉秀設宴款待,席間殊無半分帝王架子,全然一副晚輩姿態。

劉秀既如此,我自然也不會再是什麼皇后,當下按著族中禮節,向各位長輩一一行禮,倒是嚇倒了一大撥人。

混在親戚堆里溫柔而笑的劉秀,突然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令我心動的儒雅青年,對人對事對物,皆是一副敦厚老實的淳樸模樣。

「皇后不知,文叔小時候可淘氣了,還把我們家地里的麥穗拔出來玩,結果被狗追……」

我咬著嘴唇,想笑又不敢太大聲,斜眼乜了他一眼,見他含笑,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不禁說道:「嬸娘喚侄兒文叔,又何故對侄媳見外呢?」

老夫人年過六旬,腦筋卻一點都不糊塗,當即拉著我的手笑道:「我這不是不知道侄媳叫什麼名兒嘛!」

「老嫂子!」邊上有人拿胳膊肘捅她,憋著滿臉笑意,「這麼有名兒的女子,你怎麼給忘了?當年為了她,文叔發下宏願,南陽郡可說無人不知……」

她一說,頓時堂上的人都吃吃的笑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瞭然的笑意。

老夫人猛地一拍巴掌,未語先笑:「瞧我這記性!陰姬——麗華!陰麗華!娶妻當得的那個陰麗華!」

她的調侃換來哄堂大笑,在這樣善意的笑聲中,我竟不自覺的紅了臉,回眸悄悄向他望去,他目光柔如海水,也正笑意盈盈的凝望著我,我心神一盪,臉上愈發燒了起來,柔情蜜意,心中又甜又羞,居然像是回到了少女時期一般。

老夫人感慨道:「文叔年少時謹言慎行,待人誠信,從不與人敷衍,溫柔率真,想不到竟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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