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 一、無悔

馮異的髮妻呂氏奉召,攜長子馮彰入宮晉見皇后。

呂氏面相敦厚淳樸,一看即知乃是不擅言辭之人,長子馮彰才不過十歲,身量卻已拔得極高,只略比呂氏矮了半個頭。

呂氏跪叩行禮,手腳粗大,舉止笨拙,看得出她內心的忐忑靦腆。郭聖通倒也善解人意,並未指責她的禮數不周,反賜了席位讓她坐在階下答話。

呂氏顯得很是拘束,問的話有時候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惶恐的磕頭稱罪,彷彿自己罪孽深重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卑微模樣,瞧得我心裡愈發難受。

「本宮聽聞陽夏侯在關中斬長安令,治理有方,百姓歸心,送其號為『咸陽王』……可有此事?」

郭聖通笑容淡淡的,看不出一絲凌厲,彷彿只是好奇,所以才隨口一問。然而這句話卻把呂氏嚇得面色發白,跪坐於席,雙肩微微發顫。

我心存不滿,重新將目光轉投向郭聖通,端居主席的她神情自若,面帶和善,似乎並沒太深的用意。我一時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不管她是無意還是刻意,這個話題本身便太過敏感。

「啟稟皇后娘娘!夫君曾為此事上奏,稱:『臣本諸生,遭遇受命之會,充備行伍,過蒙恩私,位大將,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國家謀慮,愚臣無所能及。臣伏自思惟:以詔敕戰攻,每輒如意;時以私心斷決,未嘗不有悔。國家獨見之明,久而益遠,乃知『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兵革始起,擾攘之時,豪傑競逐,迷惑千數。臣以遭遇,託身聖明,在傾危混淆之中,尚不敢過差,而況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測乎?誠冀以謹敕,遂自終始。見所示臣章,戰慄怖懼。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緣自陳。』陛下知人善任,體察詳情,下詔撫慰……」

清脆悅耳,字字珠璣,這番話若是出自呂氏之口,我當喝一大彩,然而這時呂氏早被郭聖通嚇得面色發白,口不能言,講出這番大道理的卻是呂氏身後的一名妙齡少婦。

「哦?」郭聖通的抿著唇笑,笑容中莫名的帶著一股寒意,「這位是……」

「回皇后娘娘,妾乃陽夏侯媵妾丁氏……」少婦跪下叩首,舉止從容,恭謹卻不卑微。

「媵妾……」郭聖通冷笑,「本宮可曾向你問話?擅自多嘴,可還有將你主母放在眼中?」

丁氏變了臉色,只是眼中仍含了一絲倔強。呂氏慌忙請罪:「娘娘息怒,這是……」

「馮夫人!身為主母,當有主母威嚴,豈可縱容家中媵仆欺主?來人哪——將惡婦丁氏拿下,送交永巷令,按規懲戒!」

「皇后娘娘!不可……」呂氏哆嗦,從席上膝行至地磚,叩首,「娘娘息怒,丁氏並非有意冒犯……」

求饒聲中,守候在殿外的內臣湧進來三四名,不由分說的拖了丁氏往外走,丁氏大叫,卻被人隨即用帕子堵上了嘴。

「你呀你!」郭聖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家奴放肆,焉知不是你平素放縱之過?」

一句不輕不重的話便將呂氏的哀求給壓了下去,呂氏眼中含淚,黯然回首,眼睜睜的望著丁氏掙扎著被人拖出宮門。

「陰貴人以為如何?」郭聖通側首將視線瞟向我。

我吟吟一笑,頷首:「皇后說的極是。馮夫人,皇后母儀天下,當為爾等命婦之楷模!」

淚水滴落在地磚上,呂氏顫巍巍的磕下頭去:「妾身謹記娘娘教誨!」

放眼呂氏身後,馮彰雙手握拳,單薄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呂氏身後。

我掛著那一成不變的職業化微笑,從氈毯上起身,向郭聖通行禮:「皇后娘娘,賤妾尚需回宮照顧小公主,這便先告退了。」

郭聖通頷首默許,我又向呂氏斂衽作揖:「馮夫人居雒陽,若有不適,可告知皇后娘娘……妾先告辭了。」

「恭送貴人。」呂氏像是丟了魂,木訥的向我叩首。

一出長秋宮,琥珀便趕緊將貂皮風衣替我披上,我頭也不回,低喝:「馬上去把中常侍帶子魚給我喊來,要快!」

琥珀跟了我這麼些年,哪還猜不到我的用意,不等我說第二遍,撒腿就跑。

踏上通往西宮的復道,我憑欄而立,冷冷一笑,一掌拍在欄杆上。

媵仆欺主?!

這哪裡是在斥責丁氏無理,分明……分明暗裡字字句句都是另有所指,別有用意。

當晚戌時,代卬帶著掖庭令急匆匆的從永巷令手中將丁氏解救出來,據說當時正在施棍刑,才打到十棍子,代卬便到了。也幸好去得及時,若是再晚些,只怕非死即傷,永巷令稱不知詳情,但聽上頭有旨意,說要重重的罰,打死勿論。

郭聖通草菅人命的做法不禁叫人寒心,然而時世如此,媵妾等同家僕,對於身份卑微的奴婢而言,是沒有地位和尊嚴可言的,就連自身的生死去留,也全憑主人做主。

沒法拿這件事去質問郭聖通行事殘忍,因為同等的事情,我並不是第一次才見。別說這偌大個皇宮,命婦姬妾全由皇后一人說了算,只單單在新野陰家,當初因仗著受寵而借故頂撞我大嫂柳姬的小妾,一個個也全被柳姬輕而易舉的借故打發了。

這便是媵妾的地位!媵妾的……悲哀!

丁氏背上挨了十棍,好在年輕,身子骨硬朗,倒沒搞出什麼致命創傷。掖庭令與永巷令商議後,定下丁氏冒犯之罪,貶為宮婢,配於西宮為奴。

我無法明說我在其中摻了多少,有些事陰暗得很,見不得光,所以也只能任真相腐爛著,最後都成了幽幽深宮的一則傳聞。

「奴婢知道,陰貴人是個大善人!」丁氏在替我梳妝時感激的對我說。

銅鏡中映照出的她,容姿卓卓,那張嬌俏的臉孔,是那般的年輕。我如坐針氈,終於按捺不住從鏡籢中一把抓起青銅剪,轉過身。

丁氏一怔,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燭光下,那張臉膚色如雪,愈發突顯出額頭的黥疤猙獰恐怖。我噓氣,將她的髮髻放下,挑出額際線上的一綹,用剪刀慢慢打薄。髮絲飄落,丁氏蒼白的手指微微收緊,最後握成拳狀。

我細心的將她的額發削剪出齊眉的劉海,恰恰遮住那個醜陋猙獰的黥字。

「好了!」我退後些端詳,「怎麼瞧都是個美人坯子啊。」

丁氏垂下頭:「多謝貴人。」

我轉身背對著她,假意在鏡籢翻撿首飾:「我……並非善人。」不等她開口辯駁,我徑直站起,離開側殿,大聲嚷道,「琥珀,小公主可醒了?」

並非……善人!

我若當真心善,在她被郭聖通拖下去的時候就該及時制止;我若當真心善,當初自己情困,胸臆難抒,便不該拖累馮異……若無以往種種的因,何來今日種種的果?

我非善人!

其實不過是個……自私的人!

建武六年二月,征西大將軍自長安入朝面聖。

事別三年,朝中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提拔的新人更是數不勝數。馮異還朝後,朝中新貴泰半不認得其人,只是聽聞其在關中治理有方,威名卓越,深得人心,外加百姓封冕的「咸陽王」之說。

昔日的馮異,戰場殺敵,功勞顯赫,而在論述戰功時卻總是退避三舍,默默獨守樹下,不卑不亢,最終得來了一個「大樹將軍」的戲稱。

昔日的大樹將軍,如今的咸陽王,雖說皆是戲稱,卻是今非昔比。須知一個「王」字,可讓皇帝生出多少忌憚?多少猜疑?

馮異的為人,我信得過。只是不知,劉秀會如何論處,大臣們對他又會如何非議?

不忍見馮異受辱,馮異回朝後第二日,我便向劉秀提出,要在宮裡宴請馮異,一如當日在武信侯府一樣。

劉秀同意了,設宴建德殿。

赴宴那日,我並未帶琥珀隨行,指名讓丁氏一人同往。

四年不見,記憶中那個美若女子的青年,陡然出現在我眼前,卻驚得我幾乎不敢相認。

頭戴高山冠,負赤幡,青翅燕尾,曲裾繞膝,馮異垂首站在劉秀下首,衣著的華麗無法遮掩那面上的憔悴與疲倦。唇上蓄了須,未見霸氣,只是略顯滄桑,白皙的膚色中更是透出一抹病態的嫣紅,唯一不變的是眉心間緊蹙的憂鬱,始終縈繞,揮散不去。

「臣異,叩見陰貴人!」聲音不復當年的磁石醇厚,聲帶振顫,帶著一種沙啞。

我如遭雷殛,直到丁氏在我身旁失聲抽泣,我這才猛然覺醒,不敢置信的低呼:「公孫……」

馮異跪地不起,丁氏強壓傷感,用手捂著嘴,嗚咽而泣。

「免……免禮。」我顫聲,彎下腰虛扶。

「謝貴人!」不等我手伸出去,他已利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困窘的訕笑:「幾年不見……陽夏侯變化好大呢……」

馮異仍是低著頭不作聲,我再度陷入尷尬窘境,劉秀走過來挽住我的手,帶我入席。我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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