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陰家有女初長成 四、祭祖

元日,又稱元旦、正旦、朔旦、正朔、正朝、元會……形形色色的叫法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讓我一時有點緩不過勁。

除夕這日,天色才剛擦黑,初來乍到的我竟是有幸見識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儀式——逐儺。

原本「我」體弱氣虛,胭脂奉命在房裡陪我早早安歇,可是我一聽窗外飄來的震天鑼鼓齊鳴,哪還按捺得住。

胭脂是個奴婢,我說往東她不敢往西,於是強行出了門,瞧了好一場熱鬧。

所謂的儺舞,最初給我的觀感是類似非洲野人跳的那種驅魔舞,印象最深的就是電視上常播的紀錄片,一堆黑人手舉長矛圍著篝火抽風似的跳躍。

不得不承認,剎那間看到如此相似一幕時,我的心情萬分的激動與震撼,因為雖然才來的時間不長,可是這裡的人給我的感覺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做事特別溫吞的那一類型。很難想像這麼斯文古典的人抽風似的跳驅魔舞。

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遇上不明白的,不容易憋肚子里,更何況我正處於「失憶」中,便順理成章的以遺忘為由抓著胭脂問東問西。

她講話條理也不是很分明,我問了老半天,才弄明白了個大概。

這是一種儺舞,這裡的風俗是在除夕夜裡舉行逐儺儀式,為的是驅鬼逐疫。

從身高體形上判斷,那些跳儺舞的人清一色的是小孩子,為首領舞之人穿玄黑色上衣,硃紅色下裳,頭上罩了一張面具,猙獰可怖。我匆匆一瞥,火光映照下,面具上明晃晃的瞪著金光閃閃的四隻大眼睛,不由得心裡一陣發毛,急忙把目光移開。

「姑娘,那是方相……」

領舞的名曰方相,我依著胭脂所指看下去,見那方相掌蒙熊皮,一手持矛,一手持盾,身後跟隨著十二個孩子,也是頭蒙面具。我不敢再去直視那些面具,只見這些孩子手持長矛,分四面八方做衝刺狀。

我看得津津有味,這些孩子騰挪跳躍,舞姿矯健,透著一股原始的野性美。

除了這十三名在場中跳儺的孩子外,周圍還有一大群十多歲的小孩子,發頂包著紅色幘巾,手持火把,起鬨似的一齊吶喊:「甲作食歹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

我完全聽不明白,忙問胭脂,胭脂小聲道:「這說的是十二神將……」

我連聽數遍,總算記住了,一共十二個——甲作、胇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神將的名字不但奇怪還拗口,這個架空的時代還真是有趣,搞出的花樣都透著稀奇古怪,有時候感覺這裡的風俗文化很古典雅緻,有時候又覺得十分古樸原始,處處充滿了神秘與矛盾,跟我在電視上看過的任何古裝片都靠不上邊。

一時心裡不由一陣空虛發悶,除夕夜,原是全家團圓的時候,往年的這個時候,我早該在家和老爸老媽一起吃年夜飯,看八點檔的春晚……

黯然之餘便想拉著胭脂回房睡去,正低頭欲走,猛地眼前一花,一張猙獰恐怖的臉湊到我跟前。我嚇了一跳,往後錯開一步,全身繃緊,若非身上穿著直裾深衣,束住了雙腿,想必此刻右腳已毫不猶豫的踢了出去。

「嗤。」雖然低不可聞,但靠得實在近,到底還是讓我聽到了那一聲嗤笑,竟是帶著一種不屑嘲諷的口吻。

是誰?居然敢對貴為陰家千金的我如此無禮?我不悅的蹙起了眉,胭脂緊張的伸手扶住我,似是怕我驚訝之餘虛軟摔倒。

那張面具上有著與眾不同的四隻金黃色眼睛,那是方相的面具!我的手掩在衣袖裡,五指已緊緊握在一起。

管你是誰,敢這麼嚇唬人,如果真是出於惡意,我非揍扁你不可。

持矛的手緩緩移到面具上,然後拇指和食指捏住面具邊緣緩緩往上一推,面具下露出一張雖顯稚氣,卻頗為清秀的少年臉容。

也不過才十歲的樣子,一雙眼卻犀利的透著輕慢與冷峻,臉部輪廓分明,五官似曾相識。

「二公子!」胭脂驚呼一聲,倉皇行禮。

我心裡一跳,猛然想起,這少年的五官樣貌之所以看著眼熟,是因為他的長相與我竟有五分相似。

他的嘴角勾起,又是一聲嗤然冷笑,重新把面具戴上,一蹦一跳的從我身邊跳過,後面仍是跟著手舞足蹈的十二神將。眾人簇擁,鬨笑著尾隨他們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往大門外走去。

「姑娘,二公子剛才特意過來替你祈福呢。」胭脂鬆了口氣,開心的笑道。

「這話怎麼說?」祈福?我看他剛才的樣子擺明就是故意嚇人,像個喜歡惡作劇整人的孩子。

「方相與神將本就是負責驅逐鬼祟病疫,姑娘病了那許久,二公子今日扮方相,特意到姑娘跟前跳儺,逐儺驅鬼……這下可好了,大伙兒剛才把穢疫送出門,姑娘的病可見是要馬上好起來了……」

這種迷信鬼神的說法,讓我想到了巫醫,於是訕笑兩聲,應付道:「是啊,是啊,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除夕夜裡如此折騰了一宿,好容易挨著床迷迷糊糊的睡去,沒過多久,就聽屋外響起一片噼啪亂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大年初一,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元日早晨,我在雄雞高唱以及鞭炮聲響中從床上爬了起來。

等我梳理完畢,興沖沖的跑出去一看,才知外頭並非是在放鞭炮。

一群人圍在堂階前往火堆里扔一段段削好的竹節,一邊扔一邊笑嘻嘻的喊:「辟山臊惡鬼——爆竹保平安——」竹節一經燒烤,便立即發出噼噼叭叭類似鞭炮的動靜。

這可真是大開眼界,原來即使沒有火藥做成的鞭炮和炮仗,這個時代的古人也能弄出與眾不同的年味來。

我眨巴眼,慢慢咧大了嘴笑,忽然臉頰上一涼,竟是兜頭濺了一臉的水珠。這天氣雖冷,卻是萬里晴空,沒有半片雲彩,自然不可能是突降細雨。

我又驚又氣的轉過身去,正欲發作,那頭蓮步姍姍的走過來一群女子。領頭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婉約女子,貌不出眾,卻難得的行如飄柳,步履婀娜,而她……也恰好姓柳。

她是我大嫂——柳姬,正是那位讓鄧嬋因此欽羨自哀的幸運女子。她到底叫什麼名字我無從得知,反正這裡的女人都習慣在自己的姓後綴個「姬」、「氏」、「女」之類的字權當自己的姓名,真正的名字反倒不被人熟記。

古人在名字和稱呼上非常奇怪,就像我那個名義上的大哥一樣,「次伯」並非是他的真正名字,他本名為一個「識」字,次伯乃是他的字。

姓陰名識,字次伯。

記得我剛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傻傻的問鄧嬋,為什麼我沒有字。她笑著說:「等你及笄,若要小字,讓你哥哥取來便是。」

柳姬笑吟吟的走在前頭,手裡持著一截樹枝,邊行邊做四處揮揚狀。她身後跟了一群僕從,亦步亦趨。貼身丫鬟低著頭,手裡捧著一漆器方盤,盤上擱著一碗略顯渾濁的湯水。

這會兒柳姬正是用樹枝蘸了那碗里的湯水,一路灑來。

我微微皺眉,抬手欲擦去臉上的水漬,忽聽一路行來,道旁的人歡聲笑語不斷,竟是以淋到湯水為喜。

「小姑。」柳姬沖我親昵一笑,眼眉溫柔可親。

我忙笨拙的回了個禮,心不甘情不願的喊了聲:「嫂嫂。」末了又補了句,「新年快樂。」

我原想說的是:「新年快樂,紅包拿來!」話出口時臨時改了詞,紅包是萬萬不敢當真問她討的。

柳姬微微一愣,轉瞬笑起:「小姑氣色好多了,聽說昨兒個夜裡二叔為小姑逐儺了……」眼中笑意盈盈。

我見她沒惡意,說話的口吻語氣倒像是真替我開心,於是放鬆心情,笑道:「麗華給嫂嫂添累了。」

她驚訝道:「哪的話,小姑折煞嫂嫂了。」說完親熱的過來挽我的手。

我順手從她手裡接過樹枝,好奇道:「這是在做什麼?」

柳姬一僵,好在她即使驚訝我的奇怪表現,卻不會當面給我難堪,反而善解人意的解釋道:「這是桃枝。」指著那碗湯水,「這是桃湯……驅鬼辟邪用的。」

「桃湯?」湊近了,我敏感的聞到了一縷淡淡香氣,「怎麼有酒味?」

「確是用桃煮的酒……」

柳姬教我如何用桃枝蘸了桃湯揮灑,一個早上,我幾乎跟著她走遍了陰家大大小小各處的房舍。

臨近中午時分,一天的重頭戲——祭祀終於開始了。大家族的規矩、講究自然也大,陰識作為長房長子,在陰家的地位赫然已成一家之主,整場祭祀便是由他領頭。

祭典開始前,有兩個捧著禮器的丫鬟不小心打翻了貢果,當時陰識只是不動聲色皺了皺眉,也沒見他如何動怒發火。我原還暗贊他好脾氣,可沒想,緊接著他身後有人過來粗暴的將那兩丫鬟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