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兵和李四這兩個年近四十飽經滄桑的男人,絕不是為了王宇而哭。
他們為自己而哭:表面上是風光的眾人敬仰的大哥,但實際上卻是惶惶不可終日,每日提心弔膽。黑道有仇家,白道有司法,都想要他們的命。他們是在懸崖上走鋼絲。而且,他們都不只是自己在走。四十歲的男人,妻兒老小卻都在陪他們走鋼絲。今天寶馬香車,明天可能就是階下囚;今天紙醉金迷,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個二虎。
他們都努力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但在四十歲時還要承受這些……
他們還為對方而哭: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像自己一樣承受著相同的折磨。趙紅兵能從李四身上看到自己,李四看趙紅兵也像是在照鏡子。他們都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兩個人的最後一頓酒。
人都需要宣洩,可趙紅兵和李四跟誰去宣洩?
去跟自己的家人宣洩?嚇到家裡人怎麼辦?
去跟兄弟去宣洩?宣洩以後還有兄弟瞧得起他們嗎?
去跟外人宣洩?傳出去還不被笑掉大牙?
這兩個在外人眼中沉穩至極的男人,這兩個兄弟,抱在一起,像是兩個七八歲的受了欺負的孩子。
他們真的很無助。
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洋中的豪華游輪,雖豪華,但長時間的行駛早已讓它千瘡百孔。一個巨浪襲來,它就有可能翻掉。然後,萬劫不復。
他們能擋住一次大虎這樣的巨浪,能勉強抵擋住二虎這座冰山,但還能擋住下一次嗎?下一次巨浪襲來是在什麼時候?誰知道?或許,就在今天呢?
落淚,再落淚,淚如雨下。
忍耐了兩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噴涌而出。
痛哭過後是沉寂。
漆黑的小屋中,長時間的沉寂。
氣氛極度壓抑。
或許,有人睡著了,或許,有人又醒了。
或許是一小時,或許是三小時,或許是五小時。沒有一絲光線的小黑屋裡,誰都沒有時間概念。
據說,好久之後,一片黑暗中的趙紅兵打破了沉寂。明顯聽得出,趙紅兵的酒醒了大半了。
「不管咋說,二虎只能咬人,只能把你咬傷,未必敢把你咬死。他不能置你於死地。」趙紅兵說話還有點兒顛三倒四。
「我怕他嗎?」聽李四的說話口氣,他又恢複了往日模樣。
「對,你不怕他,但是,有些人是要吃人的。吃了你,他們還不吐骨頭。」
「嗯?」
「沒忘張岳是怎麼折的吧?就一個已經退居二線的曾經的司法機關領導,就能用一件和張岳有牽連的命案把張岳連根端掉,對吧?」
「對!」
「張岳要是被社會上的人打死,恐怕不光你我,就是張岳手下的那些兄弟,也能讓這人死100個來回了。但是,你我有想過去找那袁老頭報仇嗎?有人想過去找袁老頭報仇嗎?」
「……」李四沉默了。
的確,沒人想過要去找袁老頭報仇,雖然,誰都知道,是袁老頭一手把張岳送上了斷頭台。自古,邪不壓正,儘管有些不怎麼正直的人坐在了本該正直的位置上,但還是讓人感覺那是「正義」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們這樣的人,吃了你會吐骨頭嗎?他們會在喝彩聲中吃了你,然後讓你徹底完蛋。咱們錢多有什麼用?抓的就是有錢的。在他們面前,我們永遠都是下三爛。」
「對。」
「就那些人,隨便拿出一個,甭管官階高低,只要實權在手,要是下了決心整你,保證你永世不得翻身。」
「……」李四繼續沉默。
「二虎不是因為你前段時間和他掐架才來尋仇的,他是謝家兄弟找來的。謝家兄弟的老叔,是咱們檢察院批捕科的科長。官的確不是很大,但他有什麼樣人脈和權力,你應該懂吧。」
「……」
「想整你,人家綽綽有餘。」
「紅兵,你說怎麼辦?」
趙紅兵之所以能被這些江湖大哥當成大哥,很大的原因就是,在關鍵時刻他能給人依靠,能給人希望。就像是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中,那個給了大家活著回國希望的假團長,大家都很信賴他。
「花錢。」
「嗯?」
「有多少花多少。和命相比,錢算啥?」
「咋花?」
「布施。」
「布施給誰?」
「先別問我布施給誰。四兒,咱談談理想吧。」
「好。」
兩個頭髮都已經花白了的人,忽然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裡開始談理想。房間里,有嗆人的煙味,濃濃的酒氣。
「說吧,小時候你的理想是什麼?」趙紅兵發問了。
「小時候?當八路軍啊,打反動派啊。咱們這代人,又有誰不是啊?」
「嗯,對,我小時候也是。當兵,消滅階級,消滅壓迫,把那紅旗插遍全世界,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做牛做馬的勞苦大眾。做什麼事兒都跟馬恩列斯毛五大偉人保證保證。」
「呵呵……」李四居然難得地笑了。可能,他想起了他那並不陰暗且充滿陽光與憧憬的童年。
「那我再問你個問題,你三十歲的理想是什麼?」
「賺錢。」李四沉思了一下,給了趙紅兵這個答案。
「那讓你三十歲時再參軍,你還會去嗎?」
「……」
「會嗎?」趙紅兵追問。
「如果到了國家危急存亡的時候,我肯定會。但如果沒到那地步,我的理想還是賺錢。」
「那就對了,你小時候的理想並不是你真正的理想,是被強行灌輸給你的理想。你三十歲時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那時的理想,才是你真正的理想。」
「對……」承認這個,挺難,但李四還是承認了。
「那我再問你,你的目標達到了沒?」
「達到了。」
「我覺得你也達到了,你的錢可能幾輩子都花不完了。今天咱們三個人在這裡喝了這麼多酒,醉成這樣,可能花的錢還不夠在你海鮮酒店裡點一個菜。」
「紅兵,你說這個幹嗎?」
「四兒,你是怎麼有的錢,錢從哪兒來,我從來沒問過你,也沒想知道。但我知道,你的錢肯定不是在廣州打工攢下的吧?」
「呵呵。」李四沒回答,但又笑了。
「你的錢,歸根到底還是來自老百姓,對吧?」
「對。」
「早晚有一天,你要還給老百姓。」趙紅兵的話有點兒聳人聽聞。
「……」李四沉默。
「你如果不還,會有人讓你還的。讓你家產充公,多少家產都全部歸零。」
「……」李四繼續沉默。
「但你還有一種選擇。」
「什麼選擇?」
「自己把錢主動還給老百姓。」
「怎麼還?」
「咱們這兒的幾個敬老院的房子都該修了,孤寡老人的伙食也該改善改善了。咱們這兒的鄉下,還有很多孩子讀不起書,上不起學。咱們這兒的醫院裡,還有看不起病的人,活活病死在醫院裡。」
「我也沒少捐款,上次跟二虎掐起來就是因為我在夜總會裡捐錢。」
「你捐的不是地方,你的錢花的不是地方。再說,你那叫鬥氣,不叫捐款。錢,要花在刀刃上。錢送到敬老院去,送到讀不起書的孩子家裡,送到醫院裡去。那才管用。」
「全市那麼多窮人,我幫得過來嗎?」
「當然幫不過來,盡你所能吧。以你現在的能力,已經可以幫很多人了。」
「這就是你說的布施嗎?」
「對,這和咱們小時候的理想不是很接近嗎?你不是在幫助勞苦大眾嗎?這些勞苦大眾,今天就在你的面前。」
「那目的何在呢?」
「幫助人肯定是目的之一,但不是最終的目的。」
「最終目的是什麼?」
「救你。」
「……」李四沉默半晌。
「這些人,能救我?」過了一會兒,李四還是發問了。
「能!」
「……」
「相信我,能!」
古時,富人總愛布施,他們布施的目的應該不僅僅是大發慈悲,更多的是,他們都迷信,他們為了給自己積德。讓自己的錢流出一些,保自己平安,也讓自己賺更多的錢。
現在,趙紅兵要李四布施,首要目的也不是大發慈悲,澤被蒼生。今天的他們已經不再迷信,不再相信積德行善能有好報。趙紅兵讓李四布施,目的是保住李四的命。
當然,趙紅兵、李四也好,古時的富人也罷,無論他們的初衷究竟如何,歸根到底,他們做了好事。
「但,這些還不夠。」
「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