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東北 一、瀑布,江湖

「二叔,為什麼這麼說?」

「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在第二次入獄時,在獄中讀到的。」

「就愛聽你講故事。」

「有一次,孔子帶他的弟子到了一個大瀑布下面。這個瀑布非常大,落差足足有幾十丈;水的衝擊力當然也是特別的大,水花都會濺出幾十里,魚和烏龜等水族動物都不敢去這個瀑布下面戲水,怕被這大浪擊暈。但是有一個人例外,他閑著沒事兒就去這瀑布下面戲水、洗澡,面對波濤洶湧的大浪一點也不畏懼。他就是喜歡這樣玩兒,別人想這樣玩兒早就被水沖跑了。」

「那他為什麼這麼厲害?」

「對,孔子也奇怪,問他為什麼這麼厲害,結果這個人笑笑說:『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瀑布附近,我了解水流的方向和力度,我知道哪裡是安全的,哪裡是危險的,並且我懂如何沿著水流的方向運動。這樣,我就不會受到傷害。』」

「哦……」二狗大概已經懂了趙紅兵講這個故事的意思。

「我看了這個故事以後,明白了幾件事。第一,永遠不要和自己無法抗衡的力量去對抗,就好像人的肉體永遠無法和湍急的瀑布去抗衡一樣。對於我而言,絕不能以一己之力同強大的國家機器抗衡。第二,如果想成為眾人眼中的英雄,就要想他人之不敢想,為他人所不能為——是男人,就要站在風口浪尖上。第三,一定要清楚,怎麼做是安全的,怎麼做是危險的,看清了形勢,再去做。第四,要懂得如何去順其自然,既然自己適應這樣的生活,那麼無論在外人眼中我處於什麼樣的險境,都不重要。只要我認為我適應這樣的生活,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像別人那樣畏懼那『瀑布』。」江湖險惡,荊棘密布。1998年的江湖看似平靜,可能並沒有1993年的江湖看起來那麼混亂。但,殺氣可能更濃。

趙紅兵沒有選擇退出江湖,而是要在湍急的「瀑布」下玩水。

趙紅兵入獄了,又出獄了。上次出獄時,他曾想遠離江湖。但這次,他明白了,他的生活已經和江湖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有江湖他才有生命力,他離不開江湖。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趙紅兵、張岳、費四入獄了,李四跑路了。這一切,對於江湖中人來說,都再正常不過了,這是江湖中最正常的新陳代謝方式。在過去幾年中,當地的江湖沒了他們,自然又有新的勢力崛起。儘管趙紅兵和張岳一前一後出獄,但江湖中,是否還能繼續有他們的位置,或者說他們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呼風喚雨,還很難說。

趙紅兵這次在獄中,讀了很多書,都是高歡給他送去的。

「別的東西我也看不懂,我就喜歡看看中國傳統文化的那些東西和那些有趣的小故事。我再不濟,漢字總認識。」趙紅兵經常這樣自嘲。

柏楊曾經說過:「監獄是讀書最好的地方。」在趙紅兵出獄前,當地曾發生了以下幾件事情。二狗認為講清這幾件事就足以把當地在1998年前後的社會情況說個大概,現在二狗就以流水賬的形式將其記錄下來。

第一件事:曾經洗心革面的三虎子重出江湖。

幾年前,趙紅兵、張岳、李四等人和趙山河、東波等人打翻了天的時候,三虎子卻在一心一意地經營著自己的小廠。他這個小廠也是給毛紡廠做配套的,是個洗毛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從小就在毛紡廠宿舍長大的三虎子利用自己的人脈優勢開的這個小廠生意挺紅火,日子過得雖然不如趙紅兵、張岳等人,但也是相當的不錯。

有人說,三虎子是被趙紅兵和張岳給收拾服了,沒法再混社會了才退出的。但不管怎麼說,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他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甚至被當做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登上了當地的晚報。

當年嗜血如命的街頭混子,如今成了自辦企業的活躍分子。三虎子在那幾年的改變,的確很讓人刮目相看。

只可惜,三虎子依託的這家毛紡廠是家國營老廠子,長期入不敷出,資不抵債。

毛紡廠兩萬多名職工,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下崗,其他的職工,每個月拿300元左右的工資;工廠基本無「工」可開,外面欠該毛紡廠的債,幾乎全部成為爛賬。毛紡廠是三虎子唯一的客戶,他的賬也跟著全都成為爛賬。三虎子所有的錢都砸在了自己的這個廠子里,而且還有外債。

半年後,機器全部低價甩賣,工人全部辭退,廠子黃了。

三虎子不是沒錢了,是欠賬了。他曾經是江湖中人,東北的江湖中人都愛面子,特別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沒錢。雖然他每天被債主追債,被他辭退的工人催討工資,但三虎子還是勉強撐著。

「別急,別急,過段時間我把廠子的地租出去,就有錢還你了。」

「你那廠子猴年馬月能租出去?」

「我三虎子能差錢嗎?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我欠過賬嗎?」

三虎子每天這樣對債主敷衍。他不但得對債主敷衍,還得對他的那些員工敷衍:「兄弟,我知道你現在困難,但是你三哥我也不容易啊,我現在真沒錢。你的工資也沒多少錢,等我把廠子的地租出去,就馬上把工資開給你!」

「三哥,不是兄弟催你,我也跟著你幹了那麼多年了,我實在是窮得吃不上飯了。現在我連家都不敢回,你說這可咋整?現在咱們這兒經濟這樣,我啥工作都找不到,唉。」

「兄弟,今天晚上來我家吃吧,帶著弟妹和孩子,一起過來。」三虎子家吃飯還沒有太大的問題。據說,三虎子重出江湖就始自那天。那晚,三虎子把曾經的員工帶到家中吃飯,倆人喝了很多酒。「三哥,你為人啥樣兄弟清楚,兄弟也佩服。你現在什麼情況,我們都能理解。」

「唉,我也不知道將來咋整,毛紡廠現在這個樣子,咱們也沒辦法。」

「三哥,你說咱們這日子以後能變好嗎?」

「……不知道。」

「……」

這時候,三虎子手機響了。「三哥,過來吃飯,請你喝酒,亞運飯店。」三虎子以前生意上的朋友喝多了,想起找三虎子喝酒了,地點就在沈公子當時已經轉兌出去的飯店。「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吧。」三虎子對他的員工說。「走吧!」

三虎子他們,醉醺醺地去了飯店,那時,這倆人已經有點喝高了。

三虎子還沒等走到包房,就看見了正在另一間包房裡的毛紡廠副廠長馮某。

三虎子看到桌子上那六個五糧液空瓶子,就知道,這頓飯,沒4000塊根本下不來。毛紡廠的工人都已經揭不開鍋了,還欠那麼多外債,毛紡廠的副廠長居然還在這裡山吃海喝!

這樣的情況其實每天都在毛紡廠的領導身上發生,無論員工和廠子處境多麼艱難,毛紡廠領導的吃喝玩樂的確是一直沒停過。只是這次,被心情鬱悶至極的三虎子撞個正著。

據說三虎子看見已經喝得面紅耳赤而且還在大喝的馮某以後,沒進自己的包房,而是轉身下了樓,去後廚拿起了專門剁排骨用的斧頭。然後,他自己去了洗手間。

他在洗手間里等著,等著馮某進來。

十分鐘後,馮某果然搖搖晃晃地進了洗手間。

剛解開褲子,馮某驚愕地發現,自己脖子上架了把斧頭,亮晃晃的。那斧子的主人,正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他。「操,三虎子,你要幹啥?」馮某是看著三虎子長大的,他可知道三虎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幹啥,還錢!」三虎子在磨牙。

「沒錢!哪兒來的錢?」

「有錢來這裡吃,沒錢還我?」

「我在這裡吃也是記賬,現在廠子里一點現錢都沒有。三虎子,你把你那破斧子拿開,嚇人不?」馮某挺惜命,怕三虎子,真怕。

「我廠子以前的工人都揭不開鍋了,跟我幹了這麼多年,你讓我怎麼跟人家說。人家老婆孩子還活不活?」

「三虎子,他們活不活和你有啥關係啊?現在我們廠子一下崗就是1萬多人,我要是挨個兒去管,管得過來嗎?你那廠子才幾個人?再說,現在廠子是真沒錢給你,是真沒錢,你咋就不信呢?」

「姓馮的,我操你媽,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今天我告訴你,你要是不還我錢,我就剁了你!」三虎子氣得哆嗦了。

「你敢!」也不知道是馮某嚇得胡言亂語了,還是肯定三虎子今天不敢剁他,他居然將了三虎子一軍。

「我他媽的……」

咬著嘴唇的三虎子手軟了,手臂雖然挺了挺,想剁,但還是沒剁下去。

七八年前的三虎子,是個亡命徒,絕對的亡命徒,換到那時候的他肯定敢剁。除了趙紅兵和張岳,他還真沒怕過別人。但今天的三虎子,已經當了幾年的良民,有老婆,有孩子,還有自己已經倒閉的工廠和那群下崗的兄弟。

想起這些,他那斧子是真剁不下去。「三虎子,你把斧子拿開,咱們好說好商量。」儘管三虎子沒敢剁,但馮某還是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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