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複員 一、趙紅兵和他的戰友們

1985年臨近春節的某天,孔二狗終於結束長達3年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生活,被一輛212小吉普接回了城裡。

孔二狗人生第一次記事兒,好像就始自那天。多年以後才知道,由於以前二狗爸爸單位分的房子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不適合幼兒成長,所以,二狗在斷奶後,就被送到鄉下的奶奶家生活。直到1985年底,二狗爸爸的單位科級以上職工分了新房子,每家都是帶院子的二層獨樓,一共分了七家,由於二狗爸爸剛當上科長,正好分到一套,就把二狗接了回來。正是這裡的鄰居,讓二狗見到了許多像二狗這樣本本分分的人可能一輩子聞所未聞、想都不敢想的腥風血雨。

二狗回城後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趙爺爺。那天進了城再七拐八拐之後,車終於停到一排小二樓前。二狗爸爸打開第一道門進了院子,興沖沖地去開第二道門也就是房間的門,卻好久都打不開,急得滿頭是汗。

由於天氣太冷再加上想奶奶,孔二狗這時大哭了起來。他剛乾號沒幾聲,就聽隔壁院子里一句聲如洪鐘的吼:「小孔!怎麼啦?」二狗從來沒聽過如此中氣十足的吼聲,直到二十多年後,他依然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所聽見的最爺們兒的一嗓子。二狗頓時就被嚇得不敢哭了。這時,二狗爸爸說:「趙局長,我家門鎖壞了。」

隔壁院子里又發話了:「哈哈哈!我來看看!」連笑都笑得這麼中氣十足。

門響了,進來一個穿深藍色毛料中山裝的五十幾歲的老人。這老人的腰板就像槍桿一樣筆直,長著一張堅毅的臉,臉上沒什麼皺紋,兩側的臉頰上卻有兩道極深的豎紋,目光炯炯,十分精神,眼睛上面是兩道又黑又重的英雄眉。老人進來後沒跟二狗爸爸說話,直奔二狗而去,掐住二狗的腮幫子又吼了一句:「讓你哭!哭巴精!」他臉上沒一絲笑意,這六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二狗頓時被這個威嚴的老人嚇得呆住了,再也不敢哭了。

(題外話:二狗雖然成年以後老老實實、小心本分,但小時候可不是善茬,其頑皮的主要表現形式是能號。兩三年後的某個周末,他在媽媽辦公室里和一群小朋友一起看電視,由於媽媽的同事換了一個台,把《黑貓警長》調沒了,二狗連號了四聲「我——要——看——黑——貓——警——長」——據江湖傳言,當時一棟樓里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幾聲怒吼,幾乎所有人的心都為之驚悸。而後多年,當天和二狗同時看《黑貓警長》的小朋友在恐嚇其父母時,最常說的一句就是:「小心我像二狗那樣號!」二狗當時之所以沒號第五聲,是因為他媽媽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趙爺爺來了。」二狗當時就嚇得呆住了,老實了。)

那個老人接過二狗爸爸手中的鑰匙,擰了幾下也沒擰開,老人擰著眉頭沒說話,轉身走了。5分鐘後老人回來了,手裡多了一支鉛筆、一把小刀和一張紙。只見他拿起小刀開始削鉛筆的鉛芯,不一會兒鉛芯的粉末就在紙上堆成一小堆了;他拿起紙,包著鉛芯的粉末開始往鎖孔里慢慢倒,倒了一些以後又拿起鑰匙,輕輕一轉。嘿!鎖還真開了!

「哈哈哈!開了!這就是潤滑劑!」老人爽朗地大笑著說。

「趙局長,進來坐坐,呵呵。」二狗爸爸說。

「好!」老人爽朗地答應了。

老人進了二狗家,二狗媽媽去燒水,二狗跑來跑去。在這個新家裡,二狗感到十分新鮮,樓上樓下跑了好幾圈。這天,他第一次見到了樓房,第一次看到了電燈,第一次……

「聽說紅兵複員回來啦?」二狗爸爸問。

「哈哈,是啊。」老人說。

「聽說紅兵在戰鬥中立了個人三等功?」二狗爸爸又問。「哈哈哈哈,是啊,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老人又大笑著說。

「好幾年沒見過紅兵了,春節休息時可得好好聊聊。」二狗爸爸說。

「不耽誤你們了,我走了。」說完老人轉頭就走了,行動如風。二狗爸爸居然也沒挽留。

在開門時,老人又說了句:「小孔,你家也就三口人,現在咱們又是鄰居了,今年春節就在我家過吧!」這句話既像是邀請,又像是命令。

二狗爸爸也沒客氣:「好!就這樣定了。」

在這簡短的對話中二狗發現,這個老頭愛爽朗地大笑,說話斬釘截鐵,廢話不多,還有點愛講粗話,威風得很。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是二狗最敬畏的人。

二狗後來才知道,這個老人姓趙,是市裡的組織部部長,年底剛剛調動工作,春節以後去新單位。在這之前他是二狗爸爸單位的局長,而二狗爸爸就是他的秘書。單位里有很多「文革」前的大學生,而趙局長最器重二狗的爸爸,兩人既是同事又情同父子。二狗爸爸從畢業到現在,一直追隨著他。

而他們所說的紅兵是趙局長的二兒子,他作為一名偵察兵剛剛從老山前線回來。紅兵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由於家教頗嚴,兄弟幾個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市民。而他們的媽媽則由於成分不好死於「文革」之中,趙局長喪妻之後沒有再娶,有什麼事兒就去妻子的遺像前說說,老兩口感情極深。趙紅兵已經成年的哥哥姐姐都在市裡安家落戶,所以,這座小二樓只住著趙紅兵和趙局長兩個人。

二狗在第二天早上就看見了趙紅兵。一大早,他戴著大棉手套,頭上戴著棉軍帽在掃雪。都說是各掃門前雪,而趙紅兵卻一早上就把一排七棟的門前雪全掃完了,就剩自家門口的雪沒掃。掃得那叫一個乾淨,就連掃出的雪堆都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幾個雪堆的距離也幾乎相同。他看見二狗爸爸騎著自行車帶二狗出來,愣了一下就扔下大掃把,大喊了一聲:「孔哥!」接著衝到二狗爸爸面前就是一個熊抱,把二狗爸爸的自行車差點沒撞倒。

然後他摘下一隻手套,掐了二狗的臉一把問:「你叫什麼名字?」

「二狗!」二狗也扯著嗓門說。

「哈哈,好聽。」趙紅兵說。

這時二狗仔細地端詳了趙紅兵:大眼睛,高鼻樑,有著和他爸爸一樣的英雄眉,和他爸爸長得很像,但比他爸爸帥許多,他爸爸是國字臉,而趙紅兵的臉則較為瘦削。這樣介紹還是太抽象,其實他長得比較像黃曉明——如果說黃曉明長得可以打95分的話,那他可以打96分,因為他比黃曉明的眉宇間多了一股英氣。那種英氣,彷彿只有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年輕人才有。

小孩子總是對長得順眼的人喜歡一些,二狗覺得,以後跟著這個叔叔玩肯定不錯。

「紅兵,你壯了。」二狗爸爸說。

「孔哥,你胖了。」趙紅兵說。

「這幾年挺辛苦吧。」二狗爸爸說。

「為人民服務!」趙紅兵吼了一聲,並擺了一個正規的軍姿,「啪」地一下行了個禮。

「哈哈。」他把二狗爸爸和二狗都逗笑了。

「我帶二狗去剃個頭。快春節了,正月不能剃頭,現在早點去,省得排隊。咱們回來聊。」二狗爸爸說。「好嘞!」趙紅兵笑著說。二狗爸爸帶著二狗騎車離開了二三十米,趙紅兵在後面喊了一句:「孔哥,我爸說你們家春節來我們家過!熱鬧!」

「知道啦。」二狗爸爸笑著回答說。

這是二狗第一次見趙紅兵,英俊爽朗的趙紅兵給二狗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奶奶他們全生產隊,乃至全村、全鄉,也沒一個看著這麼精神的小夥子。

大年三十的下午,二狗全家就去了趙局長家過年人多果然熱鬧,趙爺爺的兒女中除了趙紅兵以外都結婚了,而且都有了孩子,孩子基本上都是1980或1981年出生的,和二狗差不多大。二狗很快就忘了離開奶奶的痛苦,和趙爺爺的孫子、孫女玩成一團。二狗和幾個小孩在一樓玩,大人們找到自己的位子挨個坐好。趙爺爺眾星捧月似的坐在最裡面,外面是他的幾個兒女和二狗的爸媽,好熱鬧的家庭聚會!一向嚴肅的趙爺爺那天顯得十分開心,話也格外多。趙爺爺當領導當習慣了,吃飯前總愛說幾句。看見他要說話,兒女們都自覺地肅靜了,把筷子放在桌上,幾個小孩子也安靜了下來。

趙爺爺說:「今年我市糧食大豐收!」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市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

「農民今年能過個好年!」

「可喜啊!」現在回想起來,當年趙爺爺的家宴只要超過六個人,一準兒變成「黨代會」。老革命就是老革命,不服不行。

說完這些,趙爺爺頓了頓,說:「對於我們家來說也有好消息,那就是紅兵光榮複員。來!我們為紅兵乾杯!紅兵,從今天起,爸爸允許你在家裡喝酒,因為你是大人了,但除了過年你不許喝多。」大家一起舉起酒杯,喝著辛辣的五糧液,場面十分溫馨。

不一會兒,大人們喝得都有點多了,小孩子們也開始吃飯了。二狗由於剛從農村回城,不大懂規矩,坐在媽媽的身上就伸手去抓桌子上的點心吃。還沒等抓到東西,隨著一聲脆響,就感覺手背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二狗的手被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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