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局勢稍稍安定了,人們在離亂中開始流傳他和楊妃的軼事。人們對開元盛世不能忘懷。對繁華的懷想,正是對流離的安慰。人們傳說,當年游曲江時。楊家人隨地遺落的珍寶配飾,如同沙礫,被看熱鬧的百姓揀到,隨便一件就價值萬千。最近有人在馬嵬坡揀到楊妃的一隻錦襪,拿出來叫人付錢賞玩,居然發了一筆財。

開元盛世之後的詩人們,一面譴責這種奢靡,一面又何嘗不遺憾自己沒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像來吟唱:「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百年後,被放逐的宋朝學士,在嶺南獨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憑欄,在長安望眼欲穿。

梨園部的老伶宮們也在兵亂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軍殺死,有的死於亂軍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終。當年宮中的第一歌者李龜年飄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頭賣唱為生,吟唱著一去不返的盛世。

圍觀人們卻只把他的吟唱當作笑談。潦倒的他,直到遇見了一個愛好聲樂年輕人李暮才得以暫時有個棲身地。

李暮這個名字別有深意,他的出現預示著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他是洪升特設的一個人物,用來見證霓裳羽衣的哀歌,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傳下來。

李暮曾在宮牆外偷聽霓裳羽衣曲演練,不得其門而入。而今遇見了流落在外的李龜年,李暮如獲至寶,對他悉心照顧,以師禮待之,李龜年感恩圖報,一面授之以絕技,一面將上皇和楊妃的故事娓娓道來。

他們的歷史被切割,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傳說,重新演繹,隨著離亂在人間口耳相傳,李龜年的清歌,像上好的傷葯,撫慰著,在收斂傷口的同時也刺激著痛處。

於是,沒有過很多年,在他還沒有徹底地隱沒到歷史裡去,被香煙遮住儀容的時候,人們已經迫不及待開始評論他的得失成敗。將他與楊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來說。生怕人不了解那樣,拿到青天白日里來說。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著宮闈,市井,閨房,勾欄,瓦肆,塞滿這破敗人世的每個縫隙角落。大難剛脫的人們,把他們當作前生的輝煌和遺艷來指點憑弔——人們在他的傷口上祭奠著自己的傷口,拋棄了他這個活著的人。

人們在對他們的事津津樂道,他對她的死也一樣不能釋懷。這個傷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漸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張狂的程度,一如當日的他指揮大唐的鐵騎,在別人的疆土上縱橫馳騁。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楊妃的生像,在宮中致祭。

死亡,永恆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將她永遠地刻在他心口。

此時的上皇形如囚徒,處境維艱。近年來,他的境況更差了。他被逼著遷往冷僻的興慶宮,更加遠離政治的中心,身邊只有為數不多的老宮人服侍,始終相隨的還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會愈加無助地依附於愈加空虛的回憶,直至虛空化盡。失去的愈多,著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於回憶的周折中,辛勤打撈著深海里的殘骸,他一無所得。愈是留戀,愈是發現自己和往昔之間漸行漸遠。一切都是徒勞的,都將回到虛空中去。

他的記憶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聽調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現在他即使竭盡心力去想,也只能拼湊起零碎片段。

當他再見楊妃(生像)時,他比以前更驚,更悔!死亡使她永遠年輕,偷生卻使他朽壞了。「別離一向,忽看嬌樣。待與你敘我冤情,說我驚魂,話我愁腸……妃子,妃子,怎不見你回笑龐,答應響,移身前傍。呀,原來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見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愛,他幾乎要害怕是楊妃來討債催命來了!害怕和愧疚讓他懺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殺咱掩面悲傷,救不得月貌花龐。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啊將他輕放。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雙。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只落得淚萬行,愁千伏!我那妃子呵,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這時她牽衣請死愁,回顧吞聲慘樣,又浮現在他眼前。當時她請死,他層順水推舟地表示:「但、但憑……娘娘吧。」生死之間涇渭分明,豈能但憑!現在時移世易,他鬆開了捂住弱點的手,將傷口迎向發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瑣,自私,都無須費心掩飾了。

「玉環……」他因念及這個名字而,淚如雨下,痛苦得站立不穩,「你是何等柔弱,可為何大亂當前,你願意為我獨力阻擋崩猝的歲月?而我,誓同生死卻辜負了你,大難當前時將你推出去擋煞。」

無法消除的愧疚,用淋漓的淚液,將羞恥埋藏起來。

他酹一杯酒,為她,為自己:「再想把杯來擎掌,怎能夠檀口還從我手內嘗。按不住凄惶,叫一聲妃子也親陳上。淚珠兒溶溶滿觴,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釀。奠靈筵禮已終,訴衷情話正長。你嬌波不動,可見我愁模樣?只為我金釵鈿盒情辜負,致使你白練黃泉恨渺茫。向此際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腸。」

他無法不悲傷,不懷念。這個女人的意義,絕不只是知心愛人如此簡單,她意味著他曾經的輝煌,無上的榮光。

他懺悔著……不知該如何陳清心裡的苦楚,眼望不盡,口訴不完。過了這麼久,他發現自己的痛苦並未隨時間的流逝消失,反而急劇擴張了。

失去了一個女人決不至於如此痛苦,是他受制於人,如履薄冰——天壤之別的際遇讓他如此痛苦。他悲悼的是他自己。消失的權力,消失的盛世,消失的美人。

隨著那一道白練縊斷的,不是一個絕代佳人柔嫩的咽喉,溫軟的氣息,而是他一手開創的大唐盛世。她挽著它,就那麼輕飄飄,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就逝去了。

短短的時間裡,他失去了一切!他一切都失去了,卻還要苟延殘喘地活著!他連心愛的人都算計了,犧牲了,卻沒有保住他的地位。

「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是他悲哀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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