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張生的轉機出現在孫飛虎身上。孫飛虎是個草頭將軍,他出現的唯一作用就是給張生原本無望的愛情製造轉機。《鶯鶯傳》里如此描述這件事:「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託。」

《鶯鶯傳》里說,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著辦喪事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崔家財產很多,又有很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

到了《西廂記》里,石頭裡蹦出了這位孫大哥。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崔鶯鶯是位絕色美人,帶兵圍住了普救寺,聲稱不把鶯鶯送出來給他當壓寨夫人就要放火燒寺。其言其行十足一個在編的土匪頭子。

當然他沒能如願。這次危機只是用來顯示了張生的人脈和智慧,繼而證明他雖然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關鍵時候還是能挺身而出,出謀劃策的,雖然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言過其實,起碼這個男人還算得力靠譜。

兵圍普救的囂亂里,有兩個人的表現比張生更值得稱道。一是崔鶯鶯,我十分不喜歡崔鶯鶯,因為她扭捏作態,反覆無常,跟赤誠的紅娘一比,實在作厭。但在這件事上,崔鶯鶯頗有些捨身取義的俠氣。她道:「將我送與賊人,其便有五——

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殿堂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人,須是崔家後代孫。鶯鶯為惜己身,不行從著亂軍:諸僧眾污血痕,將伽藍火內焚,先靈為細塵,斷絕了愛弟親,割開了慈母恩。」

犧牲是高貴的美德。鶯鶯此時所表現出的勇敢果斷,不失大家小姐的風範。她哭了一通後對崔母說:「母親,女兒既不願委身賊人,辱沒家聲,更不願大家因我遭難。不如我懸樑自盡,請您將我屍身,獻與賊人,讓他死心退兵,大家得以保全。」

另外一個出彩的人物是寺僧惠明。這個小和尚非常可愛,天真粗豪,不愛讀經不坐禪,只喜舞槍弄棒,想必喝酒吃肉也是歡喜的,當大家都畏畏縮縮不敢前去送信時,他跳出來表示:「我敢去。」又自陳:

「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皇懺》,颩了僧伽帽,袒下我這偏衫。殺人心逗起英雄膽,兩隻手將烏龍尾鋼椽揝。非是我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喚做打參,大踏步直殺出虎窟龍潭。非是我攙,不是我攬,這些時吃菜饅頭委實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灸煿煎爁。腔子里熱血權消渴,肺腑內生心且解饞,有甚腌臢!」

他身上的粗豪氣息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無比親切,我彷彿看見了那個蔑視清規戒律,倒拔楊柳醉打山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最終在六和塔邊聽潮圓寂的魯智深。他死前當機立斷,大徹大悟,留下證悟的偈子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看過搖頭嘆息了一會,他仍是個身陷是非,混沌不明的痴人,無視他的警喻,繼續鍥而不捨地領著兄弟們往死路上奔。惠明奔在前往蒲關的路上,張生和鎮守蒲關的將軍杜確有同窗之誼,又是八拜之交。一封書信過去,杜將軍領兵來救,擒了孫飛虎,普救寺之圍頓解。

出力是杜確,好處歸了張君瑞。張生答應解圍的條件就是你把鶯鶯許給我作老婆——這個主意是鶯鶯自己出的,崔母情急無奈只得答應:「雖然不是門當戶對,也強如陷於賊中,兩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

崔鶯鶯暗自祈禱,但願是這書生退了賊兵。

天從人願。果然是這書生退了賊兵。鶯鶯心中竊喜。

現在,將軍騎著白馬遠去,旌旗消隱。人聲漸息,一場災禍消弭。趁著崔母滿心感激為張生收拾書房讓他住進來的當兒,我們回過頭來看鶯鶯和張生是如何曲款暗通。

張生住進寺里,與伊人近在咫尺,早把讀書之事拋到九霄雲外,朝思暮想只想著再見鶯鶯,他跟小和尚打聽到鶯鶯晚上出來到花園燒香,做賊似的躲到太湖石畔牆角兒邊等。雖然王實甫極力將他偷香竊玉的行徑寫得風雅且合情合理,仍掩不了讀書人那點齷鹺好色下賤心。

張生效仿司馬相如,人家以琴聲勾引,他以詩勾引,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鶯鶯驚訝:「有人牆角吟詩,好才華呀!」紅娘嗤笑:「這聲音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比起這兩人的裝模作樣欲拒還迎的試探,紅娘脫口而出的大白話更能讓人會心一笑:張生確實是個如假包換的花痴淫蟲。

鶯鶯一點都不覺得張生花痴,她不知從哪裡看出他才華橫溢來、張生的詩很清新很優雅,一陽指點中了她的情感要穴,她依韻合了一首:「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我不能昧著良心說著兩首詩好。實在是,太一般了,太一般了!

彼時,鶯鶯和張生的感情卻因為對方的酬答而急速升溫,相互傾慕到情不自禁要出來相見的地步:「我拽起羅衫欲行,他陪著笑臉兒相迎。」

是一旁的紅娘及時拽住了她出軌的步伐:「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著。」她再次忠於職守地拉著鶯鶯迴避,致使有心逗留的鶯鶯又一次像初見時那樣匆匆走避,走時頻頻回顧。

躊躇滿志的張生功虧一簣,跺腳怨嘆:「不做美的紅娘太淺情,便做道『謹依來命』」。

人家淺情什麼,紅娘是盡忠職守,都叫你這麼輕易得手那還了得!

「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紅滿徑。」張生默立花徑。他好像站在那裡做了一場夢,夢中的溫柔漣漪還殘留在心頭。他在樹影里被宿鳥驚醒,伊行蹤杳杳,沒入冥暗中。她好像不曾出現過。或者她不是人間女子,他們的邂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短暫的邂逅使他心意更加惘然……

鶯鶯情懷惆悵,精神恍惚:「翠被生寒壓綉裀,休將蘭麝薰;便將蘭麝薰盡,則索自溫存。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自從那夜和張生吟詩唱和之後,更加悒怏不樂。紅娘看出她不對勁:「姐姐往常不曾如此無情無緒;自見了那張生,便覺心事不寧,卻是如何?」為防踩到地雷,她服侍鶯鶯愈發小心細緻:「姐姐情思不快,我將被兒薰得香香的,睡些兒。」

在書生的筆下,古代小姐們思春的癥候都驚人相似,乏善可陳,無非精神萎靡,飲食少進,納頭睡倒。鶯鶯和紅娘之間並不像杜麗娘和春香那樣親密無間,無話不談。鶯鶯很防人,包括防紅娘。她老覺得紅娘是母親派在她身邊監視約束她的!這和杜麗娘大不一樣,杜麗娘把自己隱秘的心事告訴春香,鶯鶯卻對紅娘半真半假,又用又防。

經此一事,鶯鶯出來更難,張生好容易逮著崔家做法事的機會,冒充是長老的遠房親戚才混了進去。

這一回,紅娘瞧出了鶯鶯對張生有意了。他兩個眼角兒傳情,口不言心自省。

將崔張的愛情發生地放在佛寺,尤其是在鶯鶯父喪未滿時,這不單是增加了戲劇衝突,對於恭謹守禮的國人來說,王實甫敢這樣寫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創舉。

莊嚴妙境成了年輕人偷期密約掩人耳目的好場所。情心赤誠,情苗自生,不怕褻瀆神靈,無懼輪迴報應。普救寺這個名字如此耐人尋味。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確地肯定男歡女愛是正當的。因為相愛而產生我要我們在一起的願望是正當的!可以想見,《西廂記》給那個年代的年輕人精神上帶來的衝擊和突破有多麼巨大!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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