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難忘新疆 二十九、克里雅

拍攝中我們發現,克里雅並不是一個和外界沒有接觸的部落,它只是長期生活在沙漠腹地不為人知而已。當年我去那裡的時候,達里雅博依村裡只有一兩個人到過縣城,其他的人根本就沒有出過沙漠。他們的生活相當原始,基本沒有貨幣的概念,基本生活所需的鹽、火柴等物品都是村長從縣裡買來的,其他生活資料都是自給自足。

克里雅人住的房子很有特色,建築材料就是沙漠里常見的紅柳藤。這種用藤條搭建的房子很像是前衛藝術家的作品,缺點是,藤條搭的房子不能嚴絲合縫,住在裡面哪裡都透風。類似這樣的建在沙漠里的房子我依稀在《國家地理雜誌》里見過,非洲好像有。

克里雅朋友非常熱情,他們招待我們吃的兩頓飯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憶。第二天中午我們在一戶克里雅人家裡吃的烤餅,我還記得製作方式是這樣的:

家裡沙地上已經有一個淺淺的平底大坑,大約像我們農村的大鍋那麼大,把早已經晒乾的羊糞,用手搓成碎屑均勻地墊在坑底,再在羊糞上麵攤上一張碩大的麵餅(大約兩厘米厚),然後把一大盆切好的羊肉塊均勻地攤到麵餅上,再拿一張同樣大的麵餅蓋在上面,用手順著邊緣把兩張麵餅捏在一起—就像是我們熟悉的一個巨大的韭菜盒子,最後,再用晒乾的羊糞搓碎了鋪在這塊大麵餅上。接下來就是在麵餅周圍生上火烤。一會兒就聞到香味了。需要說明的是,羊是食草動物,所以羊糞並不臭,尤其是晒乾之後,是可以做燃料的。

我們一屋子人就圍在這塊大麵餅周圍,抽煙聊天等著,大約過了二十分鐘,餅就烤好了。主人把火弄滅之後,把那個巨大的硬硬的「大韭菜盒子」刨出來,把麵餅上的碎屑拍掉,再用嘴吹一吹,把這張大餅放在一個特別大的木盤子里,開始一塊一塊地切給我們吃,就像切比薩餅那樣。

之前看著他們的製作過程,我還在想,這種東西能好吃嗎?結果那塊夾著羊肉的餅送到嘴裡後,味道竟然鮮美得出乎意料,裡面竟然像湯包那樣還有濃濃的羊肉汁,麵餅也奇香無比。我三下五除二地幹完了我這一大塊,等還想再要時—沒了!可以肯定的是,我這輩子不太可能再有機會吃到克里雅朋友用羊糞烤出來的羊肉大餅了。後來我問過不少新疆朋友,他們也沒有人吃過這樣烤出來的羊肉大餅。

我對當天的晚飯的印象深刻不僅是因為口味,也是因為那個日子和吃的方式。那一天是一九九四年的中秋節。我們一行人遠離家鄉和親人,來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腹地,和一群素不相識、語言不通的克里雅朋友一起過中秋節(克里雅人並不知道這個節日),想想都有點兒夢幻,有點兒穿越時空的感覺。

進沙漠之前,製片主任就提前給我們每人發了一瓶伊利春酒和兩隻月餅。月餅是在縣城供銷社買的,最好的那種,也就幾毛錢一隻。酒雖然很便宜,兩三塊錢一瓶的那種,但我覺得還挺好喝的。當天晚上,克里雅朋友在沙漠里生起篝火,我們十幾個人圍在篝火旁,用削尖了的紅柳枝穿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羊肉,在篝火里烤著吃。火苗躥起來一人多高,燒得噼啪作響,火焰映紅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笑臉。遠處傳來克里雅女人和孩子的歡笑聲。我們嘴對著瓶子口大口大口地喝著廉價的烈性白酒,扯著嗓門說話,不時有人大笑。

那天晚上我們說了什麼,我一句也不記得了,因為我當時就沒在聽,我只是被那種氛圍感染著,陶醉著,暈暈乎乎地跟著他們說笑。一抬頭,沙漠里的月亮在那個晚上大得嚇人。沙漠里晚上的風已經很涼了,肚子里裝著酒,身上發熱,吹著晚風很舒服。我想起一句詩: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個晚上我都在內心的這種穿越時空的夢幻情緒里蕩漾著,很快就醉了。

三個月的新疆拍攝生活並沒有多少能成為「故事」的東西,只有很多片段,有壯美,有震撼,有歷險,在那之後的多年的記者生涯中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如此貼近地深切地接觸和了解其他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我的一部分屬於那裡,在賽里木湖、天鵝湖邊,在喀什的巴扎,在吐魯番的火焰山和葡萄溝,在烏爾禾的魔鬼城,在夏塔溫泉,在慕士塔格冰川下,在克孜爾千佛洞,在阿拉山口的邊貿市場,在肖爾布拉克建設兵團的農場……全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濃烈的伊力特酒,香甜的瓜果,黃昏清真寺里傳來的洪亮的祈禱,穿著艾得利絲綢跳著麥西來普舞蹈的美麗的「古麗」們,彈著熱瓦普的維吾爾族老大爺,他們在我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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