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難忘新疆 二十一、不醉不歸。

頂著早上的日頭出發,到八九點鐘天快黑的時候(新疆和內地有時差),我們終於到了喀納斯接待站。當時喀納斯還沒有什麼遊客,當地也沒有什麼旅遊服務設施,接待站的工作基本上是接待各級領導和像我們這樣的攝製組以及科考隊。當時到喀納斯拍紀錄片的多數是外國人,日本人居多。我們這個攝製組是國家文化部下面一個公司的項目,當時的新疆還比較落後和封閉,尤其是到了最基層的政府和牧區,只要聽說是北京來的,都當你是中央來的。

我們到了落腳的地方禾木鄉(布爾津縣喀納斯民族鄉鄉政府所在地),熱情的圖瓦族朋友宰羊款待我們。根據他們的習俗,宰羊之前有一個儀式,只有被念過經的羊才能吃,我們也跟他們一起,嘴裡念念有詞。儀式後,我們就等著吃羊肉了。這時,我們面前已經擺上了酒杯,一紮白酒哐當放在桌子上,圖瓦族朋友示意我們邊喝邊等。按他們的規矩,一個杯子大家得轉著圈喝,每次也就是倒個小二兩,主人端起來敬你,你必須一口喝下去,然後同一個杯子再倒這麼多,敬下一個。然後再來第二輪、第三輪……

我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合,當時年輕,喝起酒來也無所謂,結果這樣轉著喝,五分鐘就是一輪,一輪一大杯,很快我就倒了。本來,快要喝高的時候,我還強撐著叫對方等一會兒,等上了菜再喝。對方不明所以地問:「羊嘛,宰上了嘛。」我說,羊肉上桌前有沒有點兒冷盤下酒?給根黃瓜也行!對方又問:「要這些幹什麼?」我說:「喝酒啊。」對方更疑惑了:「對嘛,酒在這裡嘛,喝嘛。」我擺手,表示等菜上了再喝。對方又問:「要菜乾什麼?」我說喝酒啊,對方又說:「酒嘛,在這裡嘛。」我急了,連比帶畫地說:「我們,漢族人,喝酒,要吃菜,懂嗎?」對方聽完指著外面說:「羊嘛,煮上了嘛,現在喝酒嘛。」我直接說:「我們,要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對方思考了一下,搖搖頭:「為什麼要這樣嘛,羊肉,有嘛,先喝酒嘛。」當晚羊肉上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醉得像屍體一樣躺在那裡,沒人爬得起來了。

在新疆的三個月,類似這樣隆重的接待,大概五六天就有一次。在牧區喝酒,羊從宰到弄好可以吃,最快也要一個多鐘頭,而且是只有羊肉,沒有別的菜。之前光是喝酒,需要喝一個半鐘頭,我們很少有人能堅持到羊肉上桌。後來但凡在城裡的飯館吃飯,我們就拚命點菜。

那時在新疆的一些偏遠牧區,民風淳樸到連貨幣的概念都沒有,在善良熱情的牧民心裡,酒喝好了,拿你當兄弟,能送你一頭羊,酒喝得不痛快,就是看不起他。我們在新疆拍片,要想融入到當地人的生活里就必須要得到當地政府和當地人的配合,否則任何事情都幹不了,而讓人家配合的唯一途徑就是喝酒。在後來三個月的拍攝中,我們對這一點感受特彆強烈。無論是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錫伯族、柯爾克孜族還是哪個民族,需要他們幫助和配合的時候,他們沒有什麼行政命令一說,其他一切全看酒喝得高不高興,靠這個來衡量你拿不拿他當朋友。所以我們必須喝!到了新疆,再能喝的人,喝倒也只是時間問題。有酒量的,像我們那個導演,能堅持差不多一個多鐘頭,像我這樣的,也就二十分鐘吧。在喀納斯之後,我們很快驗證了在新疆喝酒接待的基本原則—不喝醉不結束!

剛開始,我們還總拿明天要工作、身體不好之類來推脫,結果都是「雞同鴨講」,人家從頭到尾只有執著的兩個字:喝掉!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於是徹底轉變了風格。一上飯桌,酒剛倒上,主人還沒敬酒,我就先站起來說:「我先敬你!」一大杯三兩多就下去了。五分鐘後再這麼來一下,不用十分鐘我就倒了,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每每這時,主人都豎起大拇指:「巴郎子,亞克西(維吾爾語『小夥子很好』的意思)!」這就是「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在新疆我算是徹底習慣了大碗喝酒,而且都是烈性酒,一口一大碗。當時真年輕啊!

在新疆喝酒還有一個重要原則,必須時刻牢記在心的極其重要的原則,叫「兩個離不開」。「兩個離不開」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要的一條民族政策,完整的表述是「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它在少數民族地區的重要性,相當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四項基本原則」。在新疆,你可以忘了自己的名字,但絕不能把「兩個離不開」忘了。「兩個離不開」在新疆是最神聖的、至高無上的、不能挑戰的、不可以商量的原則。我在新疆聽到「兩個離不開」都在酒桌上,此外沒在別的任何地方聽過。「兩個離不開」有著無與倫比的神奇效果,每當民族幹部端起酒杯問你知道不知道「兩個離不開」的時候,你就什麼都別說了,不管是什麼,不管多少,直接喝下去就對了。

「兩個離不開」不知道讓我吐了多少次,以至於我的自覺性被大大地培養起來,等不到對方說「兩個離不開」,我就已經倒下了。在喀納斯的最後一天,布爾津縣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托汗請我們吃飯。劇務老杜沒什麼酒量,已經喝了三兩多了,實在喝不下去了,托汗副部長又問老杜「兩個離不開」知道不知道?已然喝多了的老杜,又聽到了「兩個離不開」,終於崩潰了,大叫起來:「什麼兩個離不開,那是你離不開,我有什麼離不開的?!」此話一出,我們一桌人當場傻掉,一瞬間鴉雀無聲,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在這種大是大非的民族問題、原則問題上,喝多了的老杜冒了這麼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當時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頭都不敢抬,更不敢看托汗副部長的臉,就只盯著面前自己的盤子看。令人窒息的沉默維持了大概四五秒鐘,托汗副部長主動打破僵局:「來來來,他不喝就算了,咱們喝嘛。」我們長出了一口氣,那感覺簡直像碰到了一位開明君主。

不知道喝了多少,終於結束了,我們回屋休息了。我們住的地方是很夢幻的,就是前蘇聯電影里西伯利亞式的小木屋,用一根根很粗的整木拼成,還有樹皮和青苔。地板縫隙很大,草可以從縫隙里長出來。我跟老杜住在一間屋子,進門脫了衣服就一頭栽倒在床上。剛躺下沒兩分鐘,突然門砰的一聲被踹開了,托汗副部長拎著一瓶酒闖了進來,指著老杜問:「你剛才說了什麼?再給我說一遍!」我的酒一下被嚇醒了,心想算賬等不到秋後了。老杜也傻了。托汗副部長繼續說:「『兩個離不開』你再說一遍給我聽聽!」老杜這時也害怕了,趕忙賴賬:「我沒說什麼啊。」托汗副部長不理他,把「兩個離不開」的正確版本向他宣讀了一遍,就像宣判一樣,然後拿過桌上兩個很大的搪瓷缸(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工廠發的那種),把兩個搪瓷缸都倒滿,正好半斤一杯,對老杜說:「你把它喝掉,加強一下記憶,我陪你。」說完死死盯著已經嚇傻了的老杜。

當時那架勢,老杜都要哭了。我心想,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好歹也要照應一下啊。於是我滿臉堆笑地說:「托汗副部長,您消消氣,消消氣,老杜喝糊塗了,說胡話了,您別往心裡去啊。您看這樣行不行,這酒咱們三個分一下吧。」托汗副部長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小子,現在沒有你的事嘛,你想喝,我跟他喝完了,再跟你一人一杯,酒嘛,有嘛!」我看是幫不了忙了。說話間,托汗副部長端起大缸子咕嘟咕嘟半斤酒就下去了。這下老杜更是死都躲不過去了,只能硬著頭皮把半斤白酒灌了下去,很多酒都灑在衣服上了,然後一頭栽倒。豪氣干雲的托汗副部長看著倒下的老杜,很滿意地笑了,臨出門前還瞟了我一眼:「你,要不要再跟我來一瓶?」我趕緊搖頭連聲道「不敢不敢」,然後目送英雄的背影消失在阿爾泰山的茫茫夜色中。

那個晚上,可憐的老杜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起來吐一次,苦膽都快吐出來了。後半夜,我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老杜不在床上,推開門一看,漫天繁星的蒼穹之下,在開滿野花的草原上,老杜站在那裡,偉人似的叉著腰,仰望星空,然後彎腰狂吐不已,直至天明。從此之後,在飯桌上,只要有人一提「兩個離不開」,老杜就立刻捂嘴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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